喜儿道光丙午秋初,舟过湾沚镇,见喜儿事,而叹夜台之竟有此愚鬼也。
沚镇有佟老者,年届六旬,妻万氏,齿亦相若。储积不甚丰腆,晨夕差堪自给。暮年有伯道之恨,蓄婢名喜儿,虽未加笄,已暗纳为簉室,年及二十以
上,征兰无信。一家三口,仅一斗室,相共促膝。有饭厨一舍,较居室稍敞,饭罗水瓮,罗列几遍。幸食指不繁,廉不作灶,叠砖数层,支瓦铛以资爨。东偏隙地,
置空棺两具,盖老夫妇自顾齿危发秃,景逼桑榆,恐一旦身先朝露,膝下凄凉,后事无人经纪。故预斫此,以为备者也。
一夕,二人方共晚膳,喜儿挈碗入厨取饭。厨隔卧房仅一壁,喜儿去,逾刻不返。喧呼久之,未有应者。恐作渴睡汉,误入黑甜也。往觅于厨,则碗
在瓦铛侧,而人面不知何处。疑其出,至邻家闲话去矣。乃遍诘四邻,俱所不晓。更叩及远近亲串,悉无踪影。或谓嫌翁衰迈,不乐小星,将毋自弃天年?池塘溪
涧,以及沚水上下流,无不穷搜极索,然而去如黄鹤,杳绝声闻。渐至侦及尼庵,盘诘媒媪,莫有见其人者。不得已,广贴招纸,许以谢仪,四走呜钲,唱婢形状,
沿村访察,翻江搅海者,已连三日。翁为绝望,惋悼而已。
乃忽闻呜咽声,逼近耳侧。随声听之,及厨下,知唔唔者盖自棺中出。然自双槥并顿,略计已近十年。虚器空设,谁相过问?尘迹蛛丝,日加封积。
于是扫除检掇,备极烦劳,纺车鸡罩,以及酱盎豉坛,层层投去,眉目始清。发覆探视,则喜儿哭于其中。问所自入,答以不知,惟忆入厨时,见两狰狞恶鬼,各持
一臂,以为所欲为,而心遂懵懵然,不复知其置身何处。惟每日两鬼,必相对侍侧,然亦无所苦。今日,闻一鬼复啷啷自悼,曰:“造化儿阳数未终,尚有生路。两
棺易盖,彼此误覆,罅隙斗难入彀,此儿不死矣。”乃垂首怏快以去。时觉如梦方醒,而饥不可耐,是以哭耳。
噫,阳数未终,岂鬼所能祟而杀之哉?至三日而始悟其不死,何领会之迟钝若此?
虽然,此鬼犹能终悟也。世有以人为可欺,而谲诈环生,沾沾不已,必欲逞其毒手者,庸讵知命之所在,鬼亦且穷于计人,又将奈之何哉!徒多此一番虐害焉耳,是又愚鬼之不若矣。
灵鹫孽僧湖北荆门州灵鹫山,有寺殿宇巍焕,禅房连亘,住持数十僧,香火殷盛,求子多有奇验。凡嗣续情切者,辄虔诚往祷。一人朝山,合舍俱为断荤。人无远近,络绎不绝于道。所祈或不验,则妇自熏沐以往,下榻佛殿中,以期必验。习俗之相沿,非伊朝夕矣。
愿妇寄枕处,是为送子观音堂。堂三楹,四壁皆蛤粉墙匡;中阈外,别无门户可通旁舍。遇有妇宿堂中,必下键加锁,内外严隔,肃若深阃。晓起,履舄俱堕,始自振管以出。
有捕役洪四妇,年可二十四五,体貌丰泽,一时有杨太真之称。自结缡以来,不唯弄璋信杳,欲图片瓦,以娱目前,尚难于铁树花也。香车踵庙,净手
荐香楮,前后殿各神座前,一一虔心膜拜。拜毕,退休于洁室。金乌未堕,早羞晚斋。随身带有百福奁,饭罢,仍对镜梳掠,匀以脂粉,漱以香汤,方秉烛就送于
堂。设衾枕已,尽遣婢媪,而后下钥。
于是,再炷瓣香,跪神座前,喃喃叩祝,念佛号以百,而后就坐卧榻上。忽有异香扑鼻,直透脑际,手足沉沉,塌焉若丧。见一仙童,出神座下,貌
如冠玉,结束非人间服。皈依榻前,称妇曰“菩萨”,云奉佛旨来饷种子丹。手一红丸,大如梧子,代纳樱唇中,进香汤一瓯,使吞之。且嘱曰:“少顷佛且降,是
则宜男之兆也。”嘱毕而去。
时妇瞠目瞪视,双瞳炯炯,相对口若喑哑,不能答一语。俄焉,一大腹僧亦出神座下,帚眉直竖若猪鬃,两目深壑,珠黑无白,突出眶外,短须倒
卷,狞恶怖人。告妇曰:“我,天竺大罗汉也。怜汝心虔,今当使汝有子。”举烛照妆,大为轻薄。乃褫上下衣,展衾同梦,终夜不堪其虐,及至日上三竿,僧始揽
衣以起,谓妇曰:“此天缘也,泄漏不祥。归当秘之,佛种必有验也。”遂仍入神座下以去。此时妇已清醒,草草结束,略理鬓发,即拔关唤婢,情殊不怿。立促舆夫,仓卒来归。
妇固素不贞,然结纳只一常客,图其挥霍,晨夕赡给。捕虽武健刚猛,而畏妇年少多金,常承眉睫,凡百俱听指挥。妇自寺归,恨僧恶状逼淫,尽吐
其实于洪捕。捕曰:“僧虽不轨,为之当奈何?”妇曰:“无他计,汝当假以髻鬟,饰以裙褶,身藏利刃,伪托闺人求子者,宿送子观音堂,诱孽僧而杀之。孽僧之
来,先以闷香闻。闷香得清水可解,唯善备之耳。孽僧每污一人,往往有子,想其灵在红丸。虽之在男子,吞之当无伤,然不吞为便。临时举动,相机可也。”
捕乃易装以往。闷香果不验,仙童进丹丸,又伪吞而暗吐之。僧至,捕遂力握其臂,方出刃欲剌,而僧已觉,脱臂以遁,仅堕其食指而已。捕恐变
作,急启钥出呼,左右厢匿有捕党十馀人,皆伪托香客,受捕密约,伏兵刃以待变者。闻捕声喊,众悉执兵以应。捕曰:“秃奴未死,势难久处。须乘其未备,速劈
栅门,明炬以窜。稍缓须臾,祸至不可脱矣。此行必有追者,但去山五里,有伏足以相救。”于是,人执一炬,踉跄以行。
及五里,与所伏众合,共三十人馀。各横缚火燧,平列长竿上,以两人首尾相持,一时光焰,如繁星煜耀,几及数里。僧遣数十人来追,凭高远瞩,
正不知伏兵几许,心怯其不敌而还。捕等比及城,日已东升,急登堂挝鼓,鸣其事于官。官移札营弁,率兵往剿,则元凶已遁矣。摄二十馀僧以归,系诸狱,踵捕孽
僧,数月无所得。洪四奉票,偕伙数人,四走密访,仆仆岁馀。
至大名武阳驿,巡察弥日,殊无音耗。偶一日独饮茶肆中,并座有客,顽黑粗丑,猬毛绕喙,状甚类孽僧。以其不秃而冠,疑不能决。因故为不顾而
唾,伪若误坏客衣者,急入客座代拭,跪而请罪。客为改容起立,语亦温婉。洪操华音,人无知为南者;且孽僧于佛堂夜见洪,洪又托以女装,状貌无可猜度。而洪
终疑趋不决,乃更斟茗碗,肃而奉客。侦客手,缺食指,益信为逃僧之蓄发者。洪即自言:“荆襄人为君故,不远千里而来,有票在,乞君自视。”僧知祸发,不对而走。
洪遽缘其后,甫出街,见半里外有两驹驰骤而来。僧坌息以趋,锐声促健奴:“速骋救我!”洪益迈步疾进,顷刻追及,拥背抱持,力撼之而僧不
颠。僧曰:“蛮奴不纵我,且刃汝死矣!”盖僧于急遽间,已掣戒刀在手,倒持其刃,背刺洪腹。洪苦身无寸铁,又见来骑瞬息可至,恐遂为所救,徒死无益。因急
探僧胯下,不得睾丸;透指肾囊中,拽小肠以出,绕腕且三匝。两人俱以伤重倒地,终持不释。然来骑非救僧者,僧以所追急,故妄呼以误之耳。
两人既倒地,捕伙亦已寻至,遂缚孽僧偕堡,卒诣大名投牒焉。是夕,洪死;翌日,僧亦气绝。捕伙收洪尸,抱大名回牒还报。洪四出捕后,其妻果
产一子,因恨孽僧之甚,堕地即杀之。及闻洪四死,妻即改字所私者以终。后亦连举三男,念洪四杀贼之功,而哀其死之惨也,以一子承其祧,志不忘焉。
箨园氏曰:世人之惑于香愿者,诚迷罔不可破矣!子之有无,乃天定也;惟修德者,则人定可以胜天焉。罪恶丛积,无事可告神明,而欲以香楮邀神之佑,神其佑我乎?
洪妇倘不以孽僧为可恨,抑或以清白之家、名声关碍,不得不忍辱含垢,深为掩覆,则一子之产,洪四且居然有嗣矣,又孰计其为秃奴孽种哉?
乃洪妇以受孽僧之欺,且积终身之愤,计殄孽僧而不有其子;至其改字也,且举三子焉,夫岂香愿之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