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延赞婺源人徐延赞,家资巨富。有弟延庆,诸生也,以秋闱赴试金陵。七月二十八日,清凉会香火殷盛,沿路设锦棚,张灯悬彩。自塔影桥至清凉山,士女如云,络绎不绝。香车中画衣宝髻,无不备极妆饰;挈伴步行者,或彩绣,或淡妆,亦有腰束练裙,扮作犯妇者。妍媸不齐,道路横溢。
徐生乘兴游行,流连顾盼。至日将晡归,过高井,见两美人相倚而行,一婢一媪随其后。少者年未二八,长者可二九,意系姊妹行。少者貌仅中人,长
则国色无双矣。生为黯然,或前或后,宛转以从。行里馀,抵一巷,从西向侧门以进。度其屋庐,亦寻常百姓家耳。然而桥边野草,巷口斜阳,身非燕子,飞入无
由。晚归旅邸,怀想殊深。
越三日,复觅其巷。见有卖鸡头米者,息担美人门外。前所见之少女,及一丫髻婢,倚门以立,见生皆目笑。生亦藉视鸡头,停趾担侧。少女既问
价,因出槛外,手探鸡头二枚,意似授婢持人者,误以授生。生不受,女觉羞甚,缩项微笑,鸿翩以入。俄而与姊俱出,姊淡眉布素,停立门槛中,不视鸡头,不目
生,不言,亦不笑。惟少女及婢与卖鸡头者,颠倒强辨,不识作何争论。延及一炊时,卖鸡头者愤欲整担走,始罢争给值。美人秋波一转,移莲回步矣。生亦托市鸡
头三四枚,无过了世事而已。
自是,试期渐迫,未遑再至。迄三场已毕,又复过其巷,阒寂门庭,杳无人迹,徘徊凝注,历两时许。忽一汉着素丝单袷,罩以蓝呢半臂,摇折叠
扇,自门中出。见生,问曰:“客将谁访乎?”生无所可答,乃漫应之,曰:“访刘生耳。”汉曰:“邻家似有此客,姑请就寒舍暂坐,为向此邻问之。”生喜惬心愿,即随以入。
厅事铺陈,颇见精致。互相问讯,始知汉为侯姓。语次呼茶,即前媪托柈以出。侯乃捧瓯肃客,且曰:“便饮不足以待上客,权藉润吻,当速煮佳茗
以进。”又顾谓媪曰:“往问邻家,有刘客否?”媪诺而出。侯曰:“先生殆应试者,晚虽混迹商贾,先代亦循儒业,习知爱敬斯文。先生今岁,必高魁矣!”生谦
退而已。时媪已回,言:“东邻刘客,今早已回鞭矣。”语罢而入。少顷,托汝窑官器盖钟,烹龙井茶以进。
侯又乞生手扇,阅视曰:“此先生妙墨乎?”生曰:“然,是代人涂鸦者。”侯曰:“晚,市井人。未识书中奥妙,然观飞舞如是,定必右军并驾。
家有齐纨扇,欲冒昧乞求大笔,未知肯赐教否?”生曰:“恐为方家所笑耳。”侯曰:“何过谦乃尔?”言次,觉帘内似有数丽人,私语烦絮,嗤嗤作笑声。侯隔帘
呼婢,取团扇一柄并笔砚来。婢应声有馀笑,俄而取至。侯曰:“此晚企慕之殷,幸恕唐突也。”生曰:“恐不足副雅意。但公言不文,何笔砚精良若此?”侯曰:
“此舍妹物也。晚室中,惟有计簿、珠盘耳。”生曰:“令妹固才女乎?”侯曰:“非敢言才,特所好在是耳。”
生欺侯为门外汉,欲藉探美人之意,乃书所作《相逢》诗以挑之。诗曰:
湘裙六幅压莲钩,满鬓云松翠欲流。路识武陵花易见,令严陶侃柳难偷。
妹仍比姊还多笑,婢亦如卿最带羞。算是待侬情不浅,相逢犹只一回头。
书成请款,侯曰:“此亦舍妹物,不烦赐呼。叨赏尊讳,为有光矣!”生即书名,使婢持入。半晌,携佩囊、香巾各一事出,言:“大姑承写巨制,无以为报。两物皆大姑手制,稍申谢悃。”
生初以诗人,心颇切切,惟恐干怒妆台。不谓赏识如是,喜惬过望,乃问侯:“令妹占凤何族?”侯曰:“红颜薄命,虽曾卜婿,未婚而寡,现尚待字
闺中也。”生曰:“只此妹乎?”侯曰:“有两妹,小妹已于去年受聘。所难者,大妹之择配綦严耳。”生曰:“仆有非分之语,惭于启齿。近赋悼亡,亟思弦续。
未识肯赐援系否?”侯曰:“才貌如君,事更何疑?然妹终身事,须妹自决择,容当问之。”入帘数语而出,告生曰:“事已谐矣!家有佣媪苏氏,堪任执柯。今遣
令随往尊寓,识君居处,以便往来传语。”
生即作别,携苏媪回寓。媪言:“两月前,有溧阳客,年富而貌扬,愿拌二千金,聘作结发原配。姑犹薄其才而拒之,今何信君之决也!”生曰:
“姑诚许我乎?”媪曰:“出扇索书者,非官人意,正大姑雀屏之选耳。前日赴清凉会,路遇王孙,归甚系念。及视君书扇,眉飞而色舞,非才高北斗,何便动人如
此?”生曰:“想天缘之合也。然前客二千金,犹不能聘,今所需当几何?”媪曰:“论大姑之所可,固无须金。然大官人性贪,将挟其所爱,为取金之谋,索币愈
酷矣l”生曰:“数当若何?”媪曰:“前之二千金,是其榜样矣。”生未即答。媪曰:“不尽由官人也。老妇从中裁决,既附葭莩,事事须倚泰山,不在聘金厚薄
也。”遂相与定议,卒以千四百金过礼结婚,择吉亲迎。
于归之前一日,先送妆奁,并非绫锦文锈,有缃缥连轴而已,他唯书窗雅玩,如茶鼎棋枰、琴囊剑铗,事事精良。次夕,绣幰彩灯,列炬如昼。新郎
君华服乘骢马,宫花锦缠,得意扬鞭,旁观者皆指为风流佳婿。及入门,登堂奠雁,揖让如仪。鼓吹三作,大官人进娇娥出阁,绣衣炫彩,锦帕蒙头,嘤嘤啜泣,扶
掖升舆。阶前娇客,三揖以辞。
侯宅去徐寓,可五六里。降舆时,已及四鼓。既入洞房,去蒙头,灯影中觉其人不类。秉烛审视,不唯美逊大姑,貌且在小姑下也。问其故,新人
曰:“彼骗耳,并无妹姊行。所谓小妹者,乃收养女也。即妾,亦以三十贯钱于月前买得者。君胡不相女,而遽舍重聘如是?”生曰:“清凉会中,瞪目甚审,不虞
汝之冒替来也!当夤夜往迹骗徒,缚以送官,毋俾逃脱。”新人曰:“不须夜往,明日彼必自来,谋结朱陈之好。君若兴讼,理不得直也。君之所聘者,侯某之妹;
而行道所见者,乃侯妇也。为妇者刻眉成线,发不覆额,彼未欺君,君实自误耳。即有善讼者,亦不能以聘人之妹,而夺人之妇也。”
生曰:“卿言近理,悔不可追矣!但卿固能读乎?”妇曰:“略识数行字,读典未能成诵。”生曰:“然则妆奁中,何多邺侯插架物?”妇曰:“年
岁荒歉,购买旧家书,价值废纸耳。用充奁赠,其费甚廉,其物甚工也。妾以凭媒行聘,彩舆亲迎,同拜花烛。若以貌陋而不纳,君不讼侯,侯且讼君矣。事有今
日,亦关缘分,岂有他议哉?”生不得已,共衾枕焉。
金陵风俗,新婚三日后,必夫妇偕归母家,谓之“回门”。生憾侯甚,不欲复见。明日,反趣装速归以避之。既抵里,以所遭告其兄延赞。赞曰:
“汝必欲得佳妇,事亦非难。”乃结束赴金陵,访弟遭骗处,背负青布袱,逡巡走其巷。骗适出,见赞负重裹,有丝露于袱角。赞视骗,鼻微麻而断其右眉,须未留
而黑侵及鬓,状符延庆所述,知其为侯某也。故呼问之曰:”仆觅丝行,而迷于道,敢请所向焉。”侯曰:“我即丝行也,可入坐论之。”赞入,卸裹置于几,各通
籍贯。侯伪其姓为唐,赞伪其姓为蒯,操宁郡土音,托称旌阳人。
侯既饮客茶,索袱开其裹,仅于露处略缀数络丝,满中皆麻缕也。侯骇问曰:“客伪为贸丝者,意将何作?”赞曰:“未敢相欺,仆非贸易者。久闻
大名,愿随左右,乞传衣钵耳。”侯曰:“事事伶俐,孺子可教也!然金陵数百里,人知有侯某,不迁其地,弗能为良矣。思惟杭州地方,辐员凑集,水衡山积,往
当大获。”于是师弟两人,轻装至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