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酩酊客,山西人,书一“具”字问兆。狂醉走笔,脱离点画,首尾不相连络。白劝客及早检装归里,据字兆,两足腾空,并无立身之地,毋以濡滞自误也。客愁容可掬,默无一语,掉首而回。是夕,投缳于旅邸。盖客以债券缠身,卜问休咎,已有死心也。
或疑字非面书,意当不中。隐使行脚僧书字,转致以问。僧不识字,书有“一”字,断而复续。白言:“一字难成,飘零无地,是孤寡而流落者也。”有显昔欲难之,亦书“一”字,使持以示白。白曰:“以一字横行于天下,上赖我为任重,下赖我为弹压,此贵人也。”
有舵工问事,未传所书何字。白无他辞,惟令立即回船,解缆放棹,移舣他埠,舵工依言徙之。次晓,原泊处有浮尸在焉,津吏报县,尸有致命伤,无所得凶手。凡尸所停泊各船,逮捕考讯,株连殆尽。致有货其船不敷讼费者,惟舵工以卜兆得免。
世传白衣蓝奇验甚多,兹录其脍炙人口者数条,以志术士之异云。
三足蟾江西省城,有年来一术士,行装修洁;随从一傒僮,貌如冠玉。既定馆舍,凡医卜星相,习江湖业卖技城中者,悉召至,而语之曰:“诸君为我姑辍业,吾术行,诸君无所用其长,不如坐而受酬。吾当解橐,使诸君不忧窘乏。”诸术者遂俱为罢市。
所来术士,本一黑头公。及出红丸一粒,吞之,则精神焕发,故态悉更,童颜鹤发,居然神仙者流。乃尽易前装,另作结束,如三清殿老子状。更别择
一清净场,布席安座,陈设精良。支一丹鼎,古铜雅制,架炉炽炭,满盛清水煮之。术士升座,呼道童授金钱一缠,盛气嘱之曰:“为我取宝来!”
座前有方塘数亩,童掷金钱钓于水,有物浮波以起,望钱奔赴,状若吞饵之龟。引而出之,一三足蟾也。绿光泛彩,翡翠无其碧,庥粒连缀,圆若绀
珠。审睇之,茸茸遍体,犹骨种羊之旋毛成颗也。置蟾鼎炉侧,偃伏甚驯。有患病者来就治,则以金钩探蟾口,钓出其舌,刀刲一线许,沥以鼎中沸汤,以饮病者,
无不立效。或疑蟾为伪物,然两睫启闭,指瓜灵活,确有生气。每一刲舌,则血染唇边,目惊而合,起爪爪其唇,俨若负痛状。但舌尖随割随复,日即数百割,依然
完好,以是人皆仙之。
最奇者,一切盲人,不问自矐凡几载,但取蟾舌尖沥沸汤中,撕绢条渍于汤,贴绢盲眶上,熨片晷,即去其绢,两目炯炯察秋毫矣。或疑而叩诸盲
人,曰:“能视我冠乎?”曰何冠:“能视我衣乎?”曰何衣,一丝一缕,言之皆凿凿。瞽且笑曰:“吾方杖而来,步而归,岂勉强者所能诳人耶?何疑我者不思之
甚也!”由是神仙之名,传播一时。
求医者环拥如堵,或数金,或数十金,数百金,争先投赠,日获朱提无算。衒术仅月馀,即卷包以去。凡瞽儿复睹者,至四十馀日后,皆蒙昧如故。然虽空费多金,意卒无悔者。盖自分此生永无天日,乃数十日人情物理,竟得灿着于目前。倘不遇此老,即拌千万金,未可致力也。
噫,古之术士,若七七顷刻之花,左慈鲈鱼之钓,昙花幻影,不过使有目者目眩而心迷,颠倒之术,止转瞬间耳。乃此老力可回天,能使两目双盲者,获睹天日至四十馀日之久,术亦神矣哉!
箨园氏曰:刘昭远字海蟾,好事者因而附会,遂以海为刘名,而创为刘海捕蟾之说。今绘事家所作《步螗图》,则以金钱作引,意者步蟾攀桂,亦金钱
是赖耶。顾刘之以金钱捕蟾,所获止一蟾;而此老之以金钱捕蟾,所费止数金钱,而所得于蟾者,乃至无数金钱。是刘之教人捕蟾,教以用金钱之法,其法仙矣;此
老之教人捕蟾,更教以获金钱之法,其法不更仙乎?
龟异江面之阔,人谓“上有六百丈,下有黄天荡。”道光庚戌夏五月,有龟数百万,自六百丈蔽江而上,广阔及之,似有次,似无次;相去或尺许,或二三
尺许不等。舟过,为桨板所激,虽翻蹶抛堕,漠若罔闻。或探取之,略不惊避。置之船上,蠢蠢然任人撩拨,任人捉摸,亦无意求遁,惟引领作左右顾而已。人终不
察其故,不敢相厄,略为玩弄,仍投之江。则又四爪如桨,逐队以游,衔尾不绝,从容毋迫,蹒跚五六里,即沉没无复踪迹矣。
此事得未曾有,客或述其异于广座。座有查生者,闻之笑曰:“是未足奇也!江固有龟,特其俱浮而上,是以可异耳。无若所见本为所无,突如其
来,多且与龟同者,为更异也。”因言其村缭绕山谷间,层岚绵亘相对峙,溪水界其中,望衡对宇,各据东西两岸。溪阔仅容桥三板,水深不盈尺,鸣泉穿袭石罅,
泠泠可听。虽有游鳞,并无过三寸以上者。一日,有鲤不知几千百群,泼泼盈溪。其大或尺馀,或径数尺。有浣婢以筐罩水,获一尾以归。或以是为白龙鱼服之类,
杀之不祥。婢卒烹之,少年负胆者遂竞取之,味亦如常鱼。翌日,觇于溪,则鱼已杳然,去如黄鹤矣。食鱼者终亦尢恙。其果鱼耶,其非鱼耶?终不可解也。
何东雅郢东贾人子何东雅,贩药材为业,同伙邹湛心,趣装百粤。舟至赤水峡,风猛舣连,数日不能解缆。两人登岸寻山径,游步渐远。
至一坞,石磴崎岖,绿树阴合。忽苍莽中来羊数十头,接队以行,似有驱者。渐出丛榛,见一人熊踱于后。两人猝遇,猛不及避,欲投歧路,以图匿迹。熊已识之,出手阻两人,使并入羊群中。两人不得已,随羊以行。
攀巉岩,登其巅,有洞启焉。羊入之,人顾熊已逼,亦入之。熊最后入,掇巨石以塞洞口。洞甚宏敞,上漏日光。洞中朗彻,内所蓄羊难以数计。羊有
牢,累石为阑,驱羊牢中。两人战栗,不敢少动。熊攫得邹,坐石上。前有积水成渠,熊即卧邹渠上,澡以手。撺取加膝上,掘而断之,龁食甚甘。顷刻而尽,血淋
淋遍溢唇吻。食已,但回眸一顾何,辄倚壁成寐,状若酩酊烂醉者,鼾鼾甚酣。
何视洞中,火枪铁叉,狼籍满地,皆猎户之死于熊者所遗器械也。何思身在洞中,已是万无生理,不如趁此拌拼一死,较诸坐待毒口,尚有万一之望
焉。机会不可失,恐过此无致力之处矣。择铁叉中取其尤利者,左右手各握一叉,窥正熊睫,穷其力刺眶入之。熊从梦中惊其变,锐爪摭叉尖,用力猛,并掣两睛拔
之出。既矐无可见,何得厕身羊群,移徙以自固。
熊知不能索,欲诱何杀之。寻至洞口,撤一所堵巨石,守门以待其过。羊见洞辟,渐有窜出者。每出一羊,熊辄捉而摩其脊有毫,摩其踵有毫,则纵
之。何睨洞中,见熊所食羊,有褫皮无算。因取羊皮裹其身,穿皮成孔贯以带,绾结甚固。乃驱羊连队,陆续走洞口。熊试羊至数十,意亦烦怠,抚背一掠,即掌其
臀,使腾而出。何愈益驱群,以乱其意。已揣知熊技止此,乃伪为羊行以过。熊且掠且掌,何遂得出,竟脱虎口矣。
回船诉其状,船人大怖。因同伙遇害,势不可以独归,乃诣县报案。偕捕迹其处,则熊死洞门矣。邑宰以所验不诬,准给移札还里,人多见之者。其入肤肉黄瘠,以其胆破也。自言所最惊者,熊既抟噬邹后,复回头一顾,顿觉魂由窍出,是即胆裂时也。
箨园氏曰:熊类不一,匪独人熊也。马熊最猛,亦最少;猪熊、狗熊,江浙群山中,亦往往有之。其熊数日不使猛,则胀欲死。故尝登山岩,卧险峻
处,踊而堕之,再登再堕,以松快其筋骨,谓之跌标。卖拾锦戏者,尝蓄之。其状甚驯,能舞枪棒,旋转如法。然卧少刻,必持连枷力击之。不如是,则熊且病也。
若人熊,视他熊为较灵,悍亦过之。竟体无可容刃,惟咽际伤堪致命。发长如马鬃,鬖鬖覆面,目蔽不得视。惟跃则其发上掀,目可下顾,故行则必跃。猎熊者持火
枪,坐骏马,掉缰背向,以俟熊至。百步外先大声叱之,熊闻声,以手开覆面发。仰首远嘱,则咽露颏下,遽发火枪中之。熊虽着枪,不即毙,望人而奔,其疾如
矢。猎者预爇火索盈把,面置其一于地。枪既发,即鞭马以驰,更沿途抛掷火索以惑之。熊性善疑,奔而见火,必检视,灭其烬,始再奔;再见,再灭之。如是数
四,则人去远矣。何东雅之刺熊也,使仅中其咽,则熊于将死未死之际,贾其馀勇以杀何,犹毙虮虱耳。惟其两目俱矐,勇无所用,故何得从容以遁。是固何之命当
不死乎,亦由制之得其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