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闱场已毕,举子回鞭。家中人询知生新获美眷,将以白门为家。谢妇大骇,日夜啼泣,要姑作书召之。姑曰:“初儿不归,疑其孱弱多病,深所悬
念。慈闻以婚事维系,过数日彼当自回,无容汲汲也。”妇曰:“妇非不育者,所产虽弄瓦儿,而叔隗之年仅二十有五耳。即欲买婢侍寝,亦须姑命。乃竟不告而
娶,姑不见罪,肆纵安有穷乎?”
每日纠缠不已,必勒姑作书,使生绝婚;不然,则携妇俱归。姑曰:“作书召之,可也;若谕使绝婚,则米已成炊,书香家何可误人儿女?至携妇俱
归,则汝性悍暴,吾老矣,不谋见汝等酿成命案。”乃寄书召生。生得书,知母意不甚见责。眷恋新婚,又复迁延弥月。谢妇日不安室,至欲效赵五娘故事,自赴金
陵,寻生作闹。母不得已,再书召生。
生乃谓斯斯曰:“母意如此,不得不暂辞归省。此间所置产,供卿日用有馀,固不须卿勤劳生计。然晨夕无个事,逸则生淫。或藉女红,以约束心
猿;不然,乞妗氏择可读书教之披阅,亦可以消永日。妗氏见解甚高,尝语余曰:「吾之读《三国》,非真以巾帼自豪;他样院本,恐牵引邪想耳。」其言真金玉
也。”又告陶妇曰:“母命远颁,不得不暂时作别。妗氏处家之法,丈夫所不及。区区财产,唯恃泰山之倚。女甥稚弱,事事须凭调度。仆归,以女甥禀白高堂,蹈空当复来。”
妇曰:“此去,无忘女甥也。妾虽蒙过奖,终系女流,年仅三十以外,非真练达老成。我家事,君所稔知。女甥得人,方赖以撑持门户,甚未可以迁
延不至也。”女立妇侧,涔涔泪下,曰:“至诚君子,乞无忘妗氏之言也!妇女苦衷,非比男子。君归,团栾一家,伉俪自笃;苦命人涕泪天涯,眼穿秋水。君不得
来,妾不得往,若听妒妇言,弃妾若敝屣,不如杀妾而行也。”生誓白水,以盟不贰焉。略停数日,摒挡一切。临行,陶妇又再三谆嘱,谓负心人不可作。女把手呜
呜,哽咽不能成语,妇亦眦凝欲泪,生乃挥涕而别。
抵家,谢妇闻生至,哭而出。蓬头散发,撞首生怀,若猛兽得人,且吼且啮。闻者俱赴,力劝归房。母谓妇曰:“汝无隙可乘。彼为丈夫者,纵欲昧
心,无从作色。乃觌面先授以衅端,则人即欲念旧情,强为作合;而见此面庞如鬼,亦觉畏惧心多,而爱怜心少矣。”妇曰:“虽白刃在颈,亦不使娼妇强夺枕上人
也!”母又私语生曰:“余止此妇,容德两亏。每见好女子,未尝不妒人之得佳妇也!久欲拌千金购丽质,争此一口闷气,唯恐泼辣货从中构难耳。今儿自相妇,必
有可取。然自兹以往,无复有太平日矣,奈何!”言罢唏嘘。
谢妇麻而巨躯,气象猛鸷,恶状怖人。日禁锢谢生,幽于密室。己则加意装束,昵侍生侧。而嫫母之姿,愈妆愈丑,生坐对大花面,异样修饰,真不
啻天魔下降。况又尺寸不离,愈觉肉中刺、眼中钉。而可憎人之善笑,反不若可意人之善骂也。离恨长萦,相思未已,不两月恹恹成病。妇管钥尤严,除医生外,不
得更见一客。母谕妇曰:“留而死,何若去而生也?”妇曰:“人无结发情,死固不足惜也!”则缄闭益密。
妇以生寸心不死,谋有以斩断孽根。乃函百金,从讼师求计。讼师曰:“此非讼之所得直也。彼誓守不嫁,官无断离之律。今幸生足迹不出户庭,请
更益二百金,并生手笔数十字。习其点画,为作曹瞒赚元直之计。”妇依言,与之金。讼师于是束装至白门,访陶宅,知生所信者陶妇也,且闻女有娠将产。因买近
邻,赚得陶妇笔迹而临摹之。先假作谢生手书,以寄白女,言其久病不起,必无生理;大姑青年美貌,未可自误终身。并附绝婚书。俾别择良匹。
女得书,泣告陶妇曰:“向以郎为君子也,故委身焉。分手未逾年,何变卦之速也!”妇曰:“汝意若何?”女曰:“腹中血肉,无问男女,但守千
金产,可以存活,断不涉他想也。”妇曰:“吾视谢郎生性,未必害理至此,或为母命所逼耳。纵目前苦被牵掣,禁不得出;三年大比,必有觌面之期也,请姑待之。”
越数日,白女且产男也。讼师曰:“两人之命,皆可杀之机会矣!”乃伪作谢母书,并托谢生绝命词,函致陶妇报丧,即以问白女之去留焉。书至,
陶妇以女产才隔宿,匿不以闻。讼师伺之七日,不见声息,知必陶妇之秘其书也。乃因女近侍之媪出面,以流言入之。女闻大骇,以问陶妇。妇色变曰:“事恐不
真,弗恚也。”但口虽如是,而两泪潸潸,已如雨下矣。女曰:“是何事而妗欲见讳耶?不出谢家书以示儿,儿将效死妗前矣!”妇不得已,以书授之。女读毕,肝
肠寸裂,滚地哀鸣,愤不欲生。数媪强抱以坐,气绝者数四。
其夕,目眩神昏,血淋淋淹渍下体。延医进药,女闭不启口,乃告陶妇曰:“儿生无母,母生无嗣,儿即母之骨血也。罔极之恩,生无以报,死亦已
矣;又遗此呱呱者,重累周恤,死不忘大德也!谢家是否见问,母自斟酌处置。儿父现当卧病,势不能至;兄嫂辈,儿亦无颜相见。区区薄产,乞授笔砚,留数字归
妗氏把握,以免争端。”强持嘱托,事事精详,再日而逝。
妇以谢生已捐舍,无可讣闻,遂为殡殓成礼,设灵牌署名于上,以成女志。讼师探得其实,即托为陶妇书,讣告于谢,言白女以产难死,急乞移玉金
陵,视殓成丧。时谢生已病且殆,闻女凶耗,一恸而绝。半晌方苏,号啕痛哭,必欲亲往经纪其丧。而瘦骨嶙峋,扎挣无力,且哭且恨。延不数日,尺素书竟作催命
符。可怜一计两命,才子佳人,后先俱尽矣。
谢妇以身既无出,且怨谢生之背己也,遂改醮而去。及秋闱再试,人以白女遗孤闻于谢母,并言陶妇之贤。时陶妇新寡,母遣人取儿,并陶妇迎养于家焉。后闻讼师舟过燕子矶,有迅雷破窗入,击之以毙。
箨园氏曰:古来美人,以情死者半,以妾死者半。若斯斯者,痴于情而甘于妾,是兼获死所矣。即无讼师毒计,知为斯斯者,亦万无生理。何物讼师,多此一杀哉!虽然,天谴之严也,杀其濒死之人,尚不容以稍宽;况杀其不当死者,而谓可逃法网哉!
龙潭邑南八十里,丹山之麓曰乌泷坑,有潭甚巨,土人相传为龙之所窟宅也。比年以来,淤泥填塞,深不如昔,龙不常至。
咸丰二年六月初旬,山下少年见潭浅多鱼,举网取之,得鱼盈数笼。鱼有四足者,非鱼也,而类鱼。釜鬵之溉,乃悉举而烹之。鱼已成饪,四足者愈益僵硬。添薪助火,其硬尤甚。虽铁箸刺之,不能入。烹者大惧,尽覆其羹。
越三日,风雷大作,雹巨如拳,屋瓦皆飞。大木斯拔,禾稼亦多伤损。雨后视潭,深不可测矣。噫,以所见无大异而敢于欺慢,天下浅识人往往有此。而孰知其赫斯之怒,固有发于不测者哉?
蚁王旌邑之孙村,溪溽左侧,有古槐一株,其大数围。岁久中空,枝叶槁憔。一日,为霹雳所击,截存枯橛中,得死蚁数斛,且建泥龛一座,小有乾坤,岿然殿宇。
殿有蚁王,腹如鹅卵,僵据案上,足粗于小儿拇指,正位高拱,宛如人坐状。排班王侧者,鳞次成列,或如鸽卵,或如莲子。龛以外,周遭密布、群聚
散处者,亦大常蚁数倍。广储量米,穴坎成廪,连排数窖。所采皆草子等类,及枯蛾干蝶,堆累坟起,井井有条。可见昔人南柯之梦,非荒涎也。
然虽分茅胙土,开国槐南,无过自序君臣,共守壶中日月。纵有妖异,尚不及虮虱侵肤,蜂虿有毒;夫固与人无犯,与物无争也。何为好事雷神,必欲置之浩劫,竟致举族歼旃?
天道好生,吾于斯蚁,窃有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