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思彼方盛怒之时,未可过于逼勒;况小秃鹙急切未及蓄发,札帕蒙头,戴假鬏成花烛,本非雅观。不如诈使留为义女,以渐渍而徐图之也。因自诣
云,慰之曰:“老人年已就木,岂乐掯祸红颜?尼言事系汝心自愿,故敢作成之耳。不想老秃之绐我也!但汝与准提尼仇怨已深,必不乐回故处。不若投身寄我膝
下,以徐策图尼之计,则仇可报而怨可释矣。”云不得已,留翁舍,择静地栖止,经卷、木鱼仍不去侧。虽不茹荤,而晨夕所供素馔,皆珍贵物。惟云自含忿不嗛耳。
住数日,云自思:“翁言留为义女者,其情诈也。果无恶念,何不出婚书焚之?数日给奉,悉以恩义结我,此曹阿瞒之谋留汉寿侯也。纵能洁己自
好,而婚书已载为某妻。倘延以岁月,虽至讼庭,皂白无以自明。”其夜秉笔灯下,抒志鸣冤,历历千馀言,书成缄襟上,雉经而死。明日,喧传绣云投缳,老尼奔
至,思欲诈翁金帛。翁执绣云遗书,言欲讼尼公庭。尼惧,再三哀乞,始释之。
是岁闰七月,为地藏王寿诞正辰。准提尼朝山至九华,因拜灵官鞭下,伏地不起。视之,则七窍皆血,两珠突眶外,口自声喊,尽吐平生罪恶,言害绣云事甚详。从人知获神怒,投地代祷,乞留其残喘归刹,移时稍定。舆至中途,自以指爪狂刺咽下,断喉而死。
箨园氏曰:信神者必其畏神,故香愿岁岁不绝也。何以种种恶孽,惟信神者最果于行?岂又以神为不足畏耶?抑知其意,正以恶孽之深,何恃而不恐。
岁岁朝山,必有神灵为吾袒覆;他日刀山油鼎,阎罗王即欲行刑,而大雄殿赦书必行八百里报马,使之出地狱而登天堂焉。噫l所费者香楮,所获者金帛。倚仗佛爷
大力,天谴所不能加,事果可为矣l庸讵知神怒难犯,报复之奇,不在森罗殿,而在大雄殿也。作恶于人,而求援于佛,此等护身符容有益乎?
玉桂兰陵屠氏,家巨第庨豁,连闼十数亩。有甥高平人,姓弓名联芳,年十三,堂萱失荫,寄依屠氏宅。
宅后有园闲放,不甚修葺。园之东壁,有庐五楹,幽院蒙密,掩蔽花丛。弓偶游戏,探园至其处,见朱兰绕庑,有垂髫女立檐下,调鹦鹉为戏。度年
齿,与己不相上下。弓恃两小无猜,冒昧逼其前,问曰:“鸟已能言乎?”女敛唇笑,尚未即答。有媪出,见弓呼曰:“联哥来,胡不入?甥在外家,尚客套耶?”
媪携弓入,女亦随其后。
有四十许丽人,开帘纳弓,曰:“我亦汝妗氏,何来许久,不一人视我?岂以贫富,故亲疏有别耶?”问弓:“年几何?”答以“十三”。丽人顾女
曰:“桂儿年十五,身材纤弱,较联哥尚不及。”媪曰:“不矮于联哥,鲁、卫兄弟耳。”又厩谓婢曰:“客至不烹茶,蚩蚩呆立胡为者?”婢憨笑以去。
少顷茶至,列数盘,设果饼,手掇置弓前,堆垛成塔,且嘱弓曰:“汝大妗与我常不睦,所由各立门户,庆吊不相通。汝回前舍时,毋言至此也。有
暇即自来,勿预他人知,恐见忌者多口也。”玉桂性憨,初觌面,依恋甚有深情。携戏移时,丽人谓弓:“白日西飞,渐已届晓,汝来许久,前舍不无追索,今且
去。嗣是好姊妹,欢聚正多也。”弓回前舍,果秘其事。
大妗固善病,小遑窥察。弓诳同室者,蹈隙辄一至。天方苦寒,弓与桂多以两袖笼接,彼此通握,互暖怀中。弓得佳味,必携以饷桂;桂亦时留旨蓄
待弓。或晨至桂犹未起,桂母但颐指授意,弓自诣复室,探桂帐中。桂醒,即代揽衣使着。或向枕边,为觅簪珥;或调护熏笼,为炙弓鞋、锦裆。殷勤服役,事事较
婢媪为精细。婢戏之曰:“公子夺人生路,将使我等无啖饭处矣。”两人戏亵之私,桂母井不深察。或弓至桂不在室,桂母必告以所往,俾自向柳阴花下寻觅。虽年
俱妙龄,情不至乱;而肤肉之亲,即婢媪前亦无嫌碍眼。
屠宅闳敞,东问则言在西,西问则言在东。迁延半载,两人踪迹,前舍略无识者。一日,弓以父病召归,私悰蕴结,梦寤不忘玉桂。乃父病只偶然感
冒,不弥月已平复如恒。方托冰人,为之谋聘。弓隐以情告媒妁,使通款,为玉桂委禽。父思外家并无是女,疑为近族,往访于屠氏,并无识其人者,因还叩弓。弓
不得已,实以所遇于后园者告。
屠闻大骇,以为后园庐舍,久乏居人,被狐怪凭为窟宅。知弓所遇不祥,皆谓福泽自厚耳,不然必败。父闻甚惧,遂禁弓不得更诣外家。急择佳丽,以安其念。逾岁,弓年十有六,即为毕姻。虽新好是敦,而惓惓寸心,终觉旧情难舍也。
时有院试期,弓应期赴郡,住童民壮家。闻对巷住有美人,询诸童。童言:“系青楼女,曾自济南来。有南人毗陵妇为同侣,寄栖库吏家,月前徙此。
声价高,未易见也。”弓曰:“试为我先容,不谐亦无害也。”童曰:“诺。”日即昏,童执灯为前导,款关入。过数院落,至一舍厅,烧巨烛如儿臂,陈设炫耀。
使弓暂就厅事坐,有媪出,童与耳语久之。
媪入,即有数婢来,引灯导弓进,层层越复室。最后一房,暖香四溢,兰麝喷人,美人见弓,起立微笑,而两目凝注,似曾相识。弓曰:“卿其桂姐乎?”桂曰:“然。联哥尔许时,尚忆有妾耶?”弓曰:“仆谓此生此世,将不复睹卿矣!”相对俱泣下。
桂曰:“君方以妾为妖物,所由见弃之深。然不怨君,此关妾命,君自不负妾也。人以妾为狐,此语非甚无因。妾实人也,为狐所养耳。妾父本县尹,
私一近婢,生妾。因干嫡母怒,弃诸隘巷,为狐母所得。乃赁民家屋,雇乳媪哺之三年,而得屠氏园。鸠寄十馀年,而后遇君。君别后,不为屠氏所容,徙还石室。
其岁冬,雪积地盈数尺,穷山远市,事事不甚便适,乃携妾置一破庙中。母出营干,遇猎户毙之。妾既失恃,为强徒掠去,鬻于青楼中。所以甘心含垢者,惟狐母豢
养恩及君情好,寸刻未能忘怀。尝冀得君一诀,以了心愿,不谓果有今日!幸无良家拘束,且可图一夕之欢。”遂留弓荐枕焉,殢雨尤云,绸缪臻至。
弓自是流连桂院,偎红倚翠,日以为常。桂总以身堕烟花,火坑难出,话言所及,不无泪眼盈盈,百计千方,谋欲脱离孽海。是岁,弓获泮捷。桂甚
欣跃,因告弓曰:“以妾零落如此,君本未能袖手;然恐尊君峻执,难进一言。幸值文章吐气之秋,必获垂慈格外。妾之待拯,急于救焚,机会不可失也。”弓曰:
“未识鸨母何如耳。”遂以问鸨母。
鸨母谓桂曰:“汝之归我,其费只百馀金。而数年来,所获缠头以巨万计,尚忍取汝聘金耶?虽然,得汝才三年,已三兴雀角,屡振而屡颠之。岂惟
儿有厌心,即余亦岂乐此不疲者?惟目前偿馀债券,尚不下千金,累儿更耐岁馀辛苦,冀有弋获。既完夙券,不可不稍有赢馀。弓家郎诚戆直,然家有结发人,后变
难测,此儿终身事,不可无日久计。只可使人仰我眉睫,不可使我落人肘后。必得橐中物,进退方为有据。脱有不虞,须敷子母终老。今且与弓郎订约,待诸事摒挡
略尽,亦无费弓郎百琲珠。但得名花有主,余亦得所休暇足矣。不然,不惟儿无退步;即残朽骨,亦恐葬身无地也。”弓与桂俱以所言当意,于是桂解金凤钗,弓解
鸳鸯玉佩,鸨母主婚,以曹媪执柯。各质信物,为啮臂盟,相与要期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