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和狄公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
饰的金玉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
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
引狄公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
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绎色帐帏遮了牙床。牙床前
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
公刚待要伸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
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狄公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
暗门关合。
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
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那女
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
“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兔了一应褥礼。今日召你来,
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邑勉从命,拔我于水火之中。”
狄公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见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
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
(澹:此处读‘旦’——华生工作室注)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杰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狄卿坐了,让我细说详里。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
月。那凉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
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
“因为贪看月色,几次欲伸头出亭往外眺望,便将脖颈上戴的玉珠串摘
下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狄卿应知。那玉珠串系父
皇所赐,珍爱异常,早先原是波斯国王进贡之物,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
小匀称均一的玉珠串缀而成,其价无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何要将玉珠串从脖项上解
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金耳坠掉入河中。
从此小心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玉珠串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
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
当夜即将内宫传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玉珠串的踪影。
我思量来这玉珠串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
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
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招卿来,便是抱佛脚,望卿使出手段,暗中
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
是梁上高手无疑。待微臣从容留之,慢慢访拿。千方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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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
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及,我何以口答?拜寿之礼
仪,照例须佩戴玉珠串。故尔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访,眼下碧水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
缉查之任付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贼儿,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
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狄公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
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
“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黄绫为凭的轿进
宫,谁也不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乔你了,切勿潦草敷衍,
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接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
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事毕,拜辞而出,
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来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原来那
顶大轿和轿夫们都坐在荷花池边休歇。
狄公换过坐轿,心里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黄绫来.显然三公主隐去了
许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
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必须预先知道三公主赏月的时间和地点,更有人通报
了他,三公主赏月时照例将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
细节的话,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小舟的停泊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
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再,三公主单单选他来勘破此
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不宜声
张。事实上邹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清川镇就被这个狡黠的邹校
尉牵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精确筹划的。而邹校财必是受了他的上峰
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职务是宫内的翊卫中郎将,看来康文秀是此案的大
关节。
狄公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衍,忽听得轿外一声喝令,轿停了下来。一
名禁兵上前掀起轿帘:“文总管有请梁大夫。”
狄公猛省,这文总管文东总摄碧水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雷太监,
何不乘机认识一下。
禁兵引狄公来到宫苑左掖的文总管厅合。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
院内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狄公。狄公进来内厅纳头便拜。
“小医梁墨请文大人安。”
文总管身子颀长,鹰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
光,问道:“王嬷嬷病情如何?”
“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
日,病即见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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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脸色如何?”
“小医隔纬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
文总管点点头:“想来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须送到
西天,王嬷嬷既延请你梁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
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顾去了。”
狄公听了,好一阵纳罕。
“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
大夫暂不离开清川镇。”
狄公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
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里,正待出去左掖耳门,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
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灯笼那军官生得方面大耳,广颡隆准,
躯干丰伟,相貌轩昂。
骑着一匹枣红马,手执令旗,煞是威武。禁军的方戟旗幡、队列变换气
象峥嵘,光色夺目。
狄公悄悄问一禁兵:“那位军官莫不就是康将军?”
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何涉?如此打问,莫不是想
兜售你葫芦里的药。”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却钦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
出了官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狄公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
漆黑一片,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
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
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脚色,他们那些看似
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象是旁敲侧击,更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
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玉珠串的正题。莫非玉珠串的被窃正与他俩或其中
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予我?但是,玉珠
串虽说是价值连城,象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
敢为这串珠子去冒杀头甚而磔刑的危险。他们究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
公开与三公主为难,但又难保这玉珠串失窃的背后没有复杂错综的阴谋。他
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担干系,但等我出了碧水宫回到清川镇,他们
会不会筹划加害于我呢?或是胁迫我吐出与三公主会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
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转念一想,倘使携剑在身,说不定更会惹
出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可携剑入宫呢,在清川镇上佩着宝剑招摇过市也是
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二轿子落
地。
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
通清川镇。”
狄公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
后山涛起落,木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既是这里离清川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少不
了你们。”狄公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把六个轿夫抬
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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