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的专制原来是不彻底的。所以我们饱尝专制的痛苦,而不能得独裁的利益。“九一八”事变刚发生的时候,有一位反对国民党的朋友对我说:“蒋介石一定和日本人妥协,国民党一定要卖国了!”我回答他道:“我希望你这话是真的。但是我恐怕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二十年(1931)十一月胡适之先生写了一封长信给宋子文先生,主张及早和日本人交涉。我告诉他道:“我是赞成你的主张的。可是国民党的首领就是赞成,也不敢做,不能做的,因为他们的专政是假的。”这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这一段是很伤心的话。在君在这里很感慨的指责国民党的专政是“假的”,是旧式的专制,而不是他所梦想的“新式的独裁”。他的“新式的独裁”的第一个条件是“独裁的首领要完全以国家的利害为利害”。“九一八”事变之后,政府的首领不敢及早交涉,也不能及早交涉,就是不能“完全以国家的利害为利害”,就是够不上“新式的独裁”的第一个条件。
在君还不肯抛弃他期望我们国家的首领做到“新式的独裁”的痴心。二十四年的七月二十一日,他又发表了一篇最动人的文章,题为“苏俄革命外交史的一页及其教训”——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篇政论了!
他那篇文字详细叙述列宁一力主张单独向德、奥、布、土四国提议停战,并派托洛茨基去议和,最后签订那个赔款十五万万元美金割地约占全国百分之三十的布赖司特——立陶乌斯克(Brest-Litovsk)条约。在君为什么要重提这件历史故事呢?他说:
我所以要旧事重提者,是因为当日苏俄首领的态度和策略很足以做我们当局的殷鉴。……
华北是我们的乌克兰。湖南、江西、四川是我们的乌拉尔——古士奈茨克。云贵是我们的堪察加。我愿我们的头等首领学列宁,看定了目前最重要的是那一件事,此外都可以退让。我愿我们的第二等首领学托洛茨基:事先负责任,献意见;事后不埋怨,不表功,依然的合作。我愿我们大家准备退到堪察加去!
这是“一个真实的爱国者”丁在君的最后的哀呼!
十七“就像你永永不会死一样”
在君的最后的哀呼里,曾说:
华北是我们的乌克兰。湖南、江西、四川是我们的乌拉尔——古士奈茨克(Ural-Kusnetsk)。云贵是我们的堪察加。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二十四年(1935)七月——“我们的乌克兰”已是十分危急了。华北是中国的重要富源,是供给全国工业原料和工业动力的主要区域。河北、山东、山西、河南四省占有全中国百分之五十六的煤矿储量,是世界煤矿最富的一个区域。所以说是“我们的乌克兰”。一旦华北落在敌人的手里,长江下游以及沿江沿海的工业就都没有煤烧了!
那个时候,政府正在利用中英庚款的借款,努力完成粤汉铁路中间没有完成的一段。当时参预设计的人们——在君与咏霓都在其中——正考虑粤汉路全线的煤的供给问题。万一华北不能保全了,万一平汉铁路不能继续运煤南下了,这个煤的供给问题当然是最关紧要的了。
因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君决定自己去湖南考察粤汉路一带的煤矿储量与开采现状。他特别注意湖南湘潭县谭家山煤矿的储量,因为那个矿是“沿粤汉铁路唯一的重要煤矿”。但根据以往调查的报告,这个矿的“煤系地层成一向斜层,煤层的倾斜很大,施工困难”。在君要自己去作一次更详细的调查,要考察“煤层的倾斜角度是否愈下愈小。如果愈小,这个向斜是有底的。不然,就会像无底的一般,矿的价值随之减损”。
因为这是一个科学的调查,在君决定自己出马。当时也有人劝他派人去调查,不必亲自去。他说:“……我觉得此种任务关系很大,所以我要亲自去看看,方可以使将来计划易于实行,我说的话和我们的主张方可发生较大的力量。”(以上据湖南地质调查所所长刘基磐先生的《丁在君先生在湘工作情形的追述》,《独立》第一九三号)
据凌鸿勋先生的记载,在君当时是铁道部部长顾孟余先生请他去探查粤汉铁路沿线可开的煤矿。凌先生曾追述在君的调查计划的大概:
在君先生以为湘南虽多煤,然苟非靠近路线者,则运输成本较重。举其距路最近,而较有开采价值者,湘潭有谭家山,耒阳有马田墟,宜章有杨梅山,广东乐昌有狗牙洞。谭家山产烟煤,且可炼焦。马田墟一带为华南最大之煤田,距铁路至近,惟系无烟煤。杨梅山、狗牙洞两处有无开采价值,则尚待研究。(凌鸿勋《悼丁在君先生》,《独立》第一八八号。)
他只看了湘潭谭家山一处,就病倒了。
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夜,在君从南京到长沙,朱经农先生和刘基磐先生接他到湖南省政府招待所去住。三日,他和经农去看了几个学校——视察学校也是他到湖南的任务之一,也是为抗日战事发生时准备容纳迁移的学术机关的。看完了学校,他对经农说,他要去拜访两个人,一位是早年带他到日本留学的胡子靖先生,一位是他的恩师龙研仙先生的夫人。胡先生是明德中学的创办人,那天不在学校,没有见着。龙夫人的住址,那天查不出。龙先生和胡子靖先生是他终身不忘的。
十二月四日,在君到湖南地质调查所,和所长刘基磐先生及所中专家商量他在湖南调查的工作日程。他和经农约定次日去游南岳。
五日,他和经农和清华大学教授张子高先生坐汽车去游南岳,在山脚下午饭后,
雇轿上山。在君虽雇一轿,始终未坐。子高和我(经农)沿途游览风景,在君则工作极忙,忽而俯察岩石的裂痕,忽而量度气压的度数。……久雨之后,天忽放晴,我们缓缓登山,云雾也缓缓消散。未及半山,日朗气清,群峰在望。大家都很高兴,决定当夜在半山亭下中国旅行社新屋过夜。安置行李之后,三人同至烈光亭读龙研仙先生的纪念碑。在君在碑前徘徊甚久,并为我们追述当年如何遇见研仙先生,研仙先生命他作《通西南夷论》,劝他研究科学,并托胡子靖先生带他出洋。谈话之中,流露出深切的情感。
旋沿山径,行过新造的三座石桥,……缓步归来,则已山月窥人,树影满地了。……
六日黎明即起。……在君出其晚间所作诗稿相示。
经农追记在君那晚上作的诗凡四首,两首是《烈光亭怀先师龙研仙先生》,我已抄在第二章里了。一首是《宿半山亭》:
延寿亭前雾里日,香炉峰下月中松。
长沙学使烦相问,好景如斯能几同?
(经农追记如此。末句“同”字可能是“逢”字?)
我最喜欢的一首是《麻姑桥晚眺》:
红黄树草留秋色,碧绿琉璃照晚晴。
为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
六日早晨,他们继续上山。经农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