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化
君子治天下且无言致人感化,当先尽其区画之心。区画不善,使群下同具之心反为上人设施乖方,俾喜怒哀乐一切抑郁不遂,下情所以愤
叹,上指所以格阻也。区画之方,当以我与人相较量,随吾身所值,上下四方各处乎当然之位,遂其当得之愿。又以人与人相较量,虽千万人
之纷杂,而亲疏厚薄,隆杀先后,皆予以不爽,不使渗漉倒置,而在此有余、在彼不足也。后世治绩,所以不如古者,其所云利民者,未必即
古人所以致治之事;所云不以害民者,未必即古人所以防乱之事。此由学之不讲,不能知治乱之本也。且所云利民而欲施者,未必真出利民之
心;所云害民而欲去者,未必真出不忍害民之心。此由私之未尽,不能得性情之正也。故其道必先积学以明理,不贻害于兴利中,又在修身以
去私,不以利民为自利之门,俾所行之事有名无实、有始无终,而与于不仁之甚也。故措诸政事,惟当顺天之命,成人之性。好生恶杀,所以
顺命也;正纪纲、重伦常、本教化,所以成性也。心存乎天,故无偏颇;政法乎古,故无谬戾。以此施行,然后风俗齐、学术端,上可以持一
统,下可以守一法。纪之以文物,宣之以声教,发之以光明。不取小惠,教化久则无贪人;不取小恩,施泽久则无邪人。其为号令也,劝诱多
而督责少,是以九经之事,曰劝者六。所谓事业,皆在制礼作乐之中。礼不以玉帛,治臻皇极则礼作矣;乐不以声器,仁及飞走则乐作矣。又
在仁义礼智中,仁无为而治,智与礼防于未乱之前,义制于已然之后。易曰,利物足以和义。思其所行必合于义,则自然之利必及于物。为高
必因邱陵,为下必因川泽,非计利而为之也,不反天地之性与自然之位也。治天下而行善政,亦自然之位与天地之性也。是以入人甚深而共为君子,此顺命成性之效也。
其或措置无法,使纲纪文章荡然泯然,群臣百姓无所遵守,人自为政,各行其私,则无以救一世于汤火。或内极嗜欲,外假嬖幸,下恣掊
克,缓急不得宜,始终不一致,群臣百姓皆以文法相应、智巧相欺、货赂相狥,则无以垂法制于永久。夫治君子者治其情,治小人者治其形。
治其情者,引以礼义也;治其形者,威以鞭扑也。以君子治之,人皆自饬为君子;以小人治之,人皆自弃于小人。先德后刑,百姓悦其尚德,
又谅其不得已而用刑之心;任刑弃德,百姓不惟恶其好杀,虽有仁义之言、仁义之事,亦疑其不诚而无感恩之意。夫郡守县令,牧民之官也;
州牧刺史,执法之吏也。以州牧刺史统辖守令,执法者居上,抚字教化者居下,轻重倒持,孰过于是?所以后世人主治天下之心非不切也,然
所悬者违法之令,所任者执法之臣,不数年间执法者因而弄法,守法者从而侮法,恒天下诛名而不诛实,名实既乱,彰瘅易位,君子小人不相
筦摄,愿治之心尽为怙乱之心,此反道逆性之害也。至于天下已平而思患预防亦有道焉,周公坐以待旦,即阴雨绸缪之旨,非虑人之为患而我
防之,正虑己之分量既盈,道德未充,纵情极欲,为人所患而不自知也。易曰,损益盛衰之始,盖谓损中有益,则盛之始;益中有损,则衰之
始。盛衰互藏于损益也。为人君者,宜先自治,虽其时可以无所不为,而不克自遂之怀常若轮之见曳、尾之见濡,此自治之道也。天下以防患
而致乱者多矣,不防己之致乱而防人之思乱,严其刑辟,众其兵卫,下苦于参夷,上困于资给,皆防人之为患而适以生患者也,非周公阴雨绸缪之旨也。
致和
为治之道,自草昧而之明备,自明备而趋华竞,不过数年之间。老成简拔多士,多士复为老成,亦不过数十年之简。惟人主之心,始终如
一,则百年无弊之征也。盖主心不移则气运亦不移,主心不易则人才亦不易。风俗无陵替之患,人才无卑薄之忧,所以百年无弊耳。要之取法
宜正,急务宜明,取三代以下之书为本,自然不能为三代以上之事业,故非五经之指不可取法也。司马光曰,大人用世,必以礼乐正天下,使
纲文章粲然有万载之安,岂直一时之功名而已邪?此非三代以下之言也。五经之指,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主教,欲其相通,不欲其相戾;欲
其相济,不欲其相伤。太平之事,相通相济者也;衰乱之事,相戾相伤者也。欲其相通,故为典礼以养其和平,为伦常以笃其恩爱;不欲相害
,故以刑辟治其狱讼,以兵戎除其叛逆,欲使太和之理常在人心,太和之气常在天下,充满洋溢,上达乎天德,下达乎物类,而礼乐可兴也。
礼乐者,三纲之规矩绳墨,九畴之门户涂径也。三网不紊,九畴不刓,则人心皆正,嗜欲不炽,庄正齐肃,从容简静,而和气盈于中矣。又能
宣人心和气而使不郁,养人心和气而使不戕,故其效也,馨香之德格于祖考,雨露之恩施及方外,莫非大和之所致。周之卜世卜年,岂不由此。故为治者,一代之初宜事事与民休息,不可以禁暴锄奸开苛察之门,惟以仁义为心,则风俗可厚,国脉可久。晋帅以位相让,而一国之民皆
和,四邻诸侯遂睦。晋国以平,数世赖之。
商之末年,小民相为敌仇,卿士师师非度而大臣出奔,宗庙弗守,乱亡随之。有国家者可使乖戾之风通于上下,以为无与治乱之数而若罔
闻乎?盖上有好善之庆,则下蒙其福;上萌不和之心,则下与其祸。理之必然,无可逃者。至于急务之事,宜就世所偏重,随事察之,观其掣
肘所在,定是何处。若事事至此掣肘,不可舍此而别求急务。如汉成帝时事事为王氏所碍,唐中叶以后事事为强藩宦竖所碍,鲁自宣公以后事
事为三桓所碍。贵者执政,当观时之所碍,若所碍牢不可破,更不必徘徊顾恋,即当纳履去矣。何也?以其不能第三代以上事业也。故曰,为
治之道在乎休息。若虑豪强梗化,惟当重礼让而尊贤哲,使教化大行,则豪强自敛。故董子对策亦云,教化以正人心,人心苟正,刑罚可省。
后世上下之间所以相驭者,法律而已矣。法律刑名,正礼乐对垒之敌,此重则彼轻,此进则彼退。先王以礼养人,欲其免于用法也。然法以绳
人,礼必自绳,故有位之人敢于持法,惮于循礼。贤者在上,不过风裁齐物,未尝谋及大体。贤者在下,不过惶恐趋命,未尝奋其学识。不幸
遇不贤,则以法惧人而求其货,以货事人而免其法,不耻无礼,不愧权谲,废弃典型,姗笑正士。其稍能洁白者,亦皆不自为政,不免胥史窃
权、幕客鬻货而成其否隔。是以戕贼人生,败坏人伦,愁苫相寻,怨怒并兴,小则告讦日纷,大则寇攘并作。其余窃位固宠、徇私忘公者,皆
自足于旦夕之间,而无复指擿,后生小子恬不知怪,所谓邪吏、弊政、僭令、薄民,四者并见,可比尧时四凶也。若以礼义相尚,则邻德而助信,何戾气之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