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信
天下之事取必于同,则伪者出矣。一售其伪,则作者怠矣。伪之一字,通于上下,则天下之乱可立而待。君子知同之必伪,故不以君上之
命责信从之虚名。发言盈廷,莫执其咎,末季之风也;询谋佥同,龟筮协从,盛世之典也。是以致治之道莫如敦信。所谓信者,非直不背盟誓
、不爽期会之谓也。居心行政,有不可对匹夫者,非信也;承流宣化,有不可告君上者,非信也;赏善罚恶,有不可质鬼神者,非信也。洗涤
利欲之私,一动一静皆为法度,使臣民有所依据,不赏私劳,不罚私怨。所劝人者,身先行之;所禁人者,身先虔之。上之于下有驺虞之仁,
下之于上有死麕之贞,则可谓信矣。易曰,临观之义,或与或求。言上亦有求,下亦有与,故君民自有相关之义。不必供吾财赋,助吾御侮,
然后爱之也;不必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操潢池之戈,铤而走险,然后畏之也。矫天下不善而归于善,齐天下不一而归于一,非曰既善既一之
后吾可晏然享其成功,而免兢业之勤。人皆憬然从吾政令而无刑辟之惨也,总是相关之义,自然至此尔。虽以圣人立法,不能尽塞天下之奸,
皆合众人之欲,但取便国利事,察失立防,斯善政矣。故圣贤论治,不轻变法,以为法行既久,上下相信,易以成功。虽偶有流弊,其自然之
理,常在人心。故法有时弊而理未尝弊,理有时湮而心未尝湮。但仅守其法,弊自可除。虽以奸邪侮而玩之,而在廷有必争之臣,则犹可反正,盖深人人心者不能湮灭而遂熸也。
若一朝从而革除,更赋新规,人心风俗又别是一局,得无数世之利,失则数世之害也。孔子未尝不欲变法也,所谓变者,反功利夸诈而之
礼教信学,使天下之人各得其业则无争心,各申其理则无怨心。违义则罹法,行礼则蒙赏,罚顺乎义,赏顺乎义,焉有不服者哉?如高帝反秦
人之风,霍光改武帝之行,不立变法之名,因民所欲,与以休息,使天下大势默移于不言不动中,夫岂强人从己,震动天下以行其意见、就其
功名也哉?后之变法者,行法是也,而宽猛不出于公正,则远义矣;爱人是也,而厚薄不得其宜称,则远礼矣。且学术浅陋,心志颇僻,非真
有良法以革敝政也,亦非如商鞅变秦、管仲变齐,舍繁重而从简捷,厌远图而趋近功也。不过奸吏欲坏已成之法以遂阴私,先为猖狂之说竦动
人情、扰乱人心,使倥偬危惙、惊骇顾盼。重足一迹,道路以目,而不暇诘其短长、指其瑕罅,虽有大祸,不卬自恤,此非两观之诛不能禁也。大凡以变法进者,不待观其成败,但举事之初,如商鞅折盈廷之论,安石树举朝之帜,使寮采不和,上下不亲,固可卜其终必有害而亟弭其
端,斯不伤元气矣。若会昌翻开成之案,元佑埽丰熙之迹,一时矫偏则有之,终不可经久,故君子无取焉。春秋之义,名从主人者,本其所自
始也;物从中国者,以义礼裁制之也。虽有圣主,不能夺人所自始;虽云天性,不可不受裁于法。故发此二义以明治人治物之道,非直为一名一物也。法可轻变哉?
名器
尧舜禹汤垂拱而视天民之阜,桀纣幽厉安坐而视天之民死,此无他,礼之存亡而已矣。君子让下,小人事上,是谓有礼,有礼则治;上人
陵下,下人伐上,是谓无礼,无礼则乱。夫名器者,礼之所托以长存也。公卿、大夫、士庶、舆台、阜隶、牧圉各有胜人之心,各致争胜之力
,圣人使之安其职业,当其名实,名以命之,器以旌之,尊卑上下,贤愚清浊,各当其所。会见有朝廷之上不争升降,乡曲之间不争隆薄,而
干戈骤动,狱讼繁兴,盗贼窃发者乎?故奸人利改制度,制度改则政令纷而易于藏奸;乱人利无等级,等级去则人类混而易于俯陷。一哄之市
,必立之平,防其奸也;袵席之上,让而坐下,防其乱也。人事尊卑不乱则天道阴阳不逆,人主与万民皆蒙福佑。故名器者,天下所欲共尊也
,苟不自贱,谁敢贱之?或以私佞幸则贱矣,以私宫闱则贱矣,以易货贿则贱矣。出于己者甚贱,人亦从而贱之,得之不以为荣。用其器者甚
轻,则主其器考人亦从而轻之,谓可攘而取也,此夷王所以下堂而见,成周所以陵替而微也。不独此也,文德为君子而设,武备为小人而设也。爵赏旌诸朝,宅里旌其家,名器旌其身,皆所以待君子也。小人危则谋乱,安则思欲,故有弓矢甲兵以诛其叛,有邱甸井里以防其奸,有刑
戮囹圄以绳其陵犯,此专为小人设也。治天下者必君子之道治之,则有无限公正仁义之事相因而出,积而为三代之直道。苟概以小人待之,必
有无限暴恶奸宄之事相因而出,积而为秦隋之末俗。
圣贤所以偃武修文,不欲倒用,以酿天下之乱也。至于廪禄所以养廉,尤不宜爱惜。盖有德之人非有奢望于世也,得其所当得之禀饩则亦
足以养矣,膺其所当受之典章则亦足以劝矣。故禄以养廉,章服以劝善,人君待天下贤士止于如此,此外虽欲隆厚贤者,亦将辞让而不敢受。
若贱名器而惜廪禄,简俊造而宽恩幸,于所当得刓而弗与,所不当授滥而不戢,俾贤者卷怀而去,而贪叨掊克厌其溪壑,帑藏山积,金穴万仞
,顾视锱铢之饩,给半通之银黄,不啻鸿毛之轻、升斗之微,不能系属人心矣。汉之顺帝减官吏奉、借王侯租、贷户口钱以供军国之费,而内
庭嬖幸耗其大半,徒使史官书之、后世诮之,谓忘艰难而效辟惑也。若夫制治之本,尤在君心。君心精白则和惠可亲,宫府一体。无论在上在
下,胸中皆有所敬畏而不敢肆,体中皆有检束而不敢放,耳目之前皆有所持循而不可离,日用之间皆有所惩戒而不可犯。以此助流政教,则至
治之道也。若道德不充其内,则志气昏惰,嗜欲流行矣;义理不明于世,则阴阳易位,天地倒置矣;法令不行于下,则奸邪得志,疆圉不静矣
;礼义不重于朝,则谗说殄行,忠信蒙难矣;制度不谨于俗,则物力穷屈,盗贼公行矣。时已至此,居官以墨败而人不耻,上下为奸利而诛不行,天下之患孰大于是?
所以人主兢业之心与明断之才最不可少。凡端扆之学、辅弼之谟、谏诤之力、左右史之书,皆以助其兢业与明断,其在春秋之义,讳大恶不
讳小恶,亦此道也。有王者起,意欲治人,必先自治。己无大恶,然后可正人之大恶。故臣子之义当讳其不可告人者而劝以侧身修行,所为皆
可以治人,使其君为治世之君,与尧舜比德。至于利心不戢,举动无常,喜怒失中,黜陟乖方,犹在过误之列,可以速改。故亟书之,欲其知
所惩戒而不必讳,以为大节未亏犹可起而正人之大恶,其王道固在也。若在四邻之国,于义已疏,姑正其大体大纲,以存达道于天下,不苛责
细微,伤吾忠厚,是以大恶书小恶不书也,此洽己治人详略宽严之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