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宇镇,雍国三大古镇之一。如来客栈兰花石刻的壁间,斜斜插着一面老式酒旗,酒旗笼着酒香在风里招摇。曲曲折折的小巷,青石板逶迤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晌午时分,心冽背脊直挺,立于窗前。推开雕刻精美的红木式古窗,她的目光变得渺远,随着楼上流泉般清冽的古调散向云间。
是谁?晶莹玉指调拨着细而长的琴弦,饮一杯美酒,舒半世黑眸。
是谁?轻启朱唇唱出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柔缠绵,舞三尺水袖,动九曲回肠。
苏逸么?
心冽收起视线,回到房间内。她行至书桌前,上面齐齐整整堆了一摞摞诗书,还有一架古琴。她蓦地想到修罗门主曾悉心地教过她诗文、历史,嘴边的笑容便如云朵般浮起来了。那个魔鬼般的男子,毁灭了她美好的童年、少年,偏偏她现在赖以生存的每一项技巧都来自于他。
她动,曳地的绿萝长裙随之在宽敞温馨的空间划出美丽动人的旋律。
她笑,罕见的美丽容颜像一朵温室里的海棠绽放出明媚动人的颜色。
自那夜后,雍国各州府衙相继贴出告示,悬赏千金缉拿天下第一杀手心冽。这个世界有时会特别矛盾,明明那些虾兵蟹将动不了心冽分毫,但告示一贴,气愤陡然紧张起来。心冽穿着黑衣,住个店,也会被小二和往来客人反复观摩。为方便行事,她卸下伪装,干脆利落地恢复了女儿身。
心冽始终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誓死相随。于是,她便大大方方住到了苏逸楼下。她偶尔拨弄琴弦,竟还引来了知音相和。只是,她琴声中的低回婉转、冷酷狠厉、沉着悲凉,世上真正能读懂的又有几人?
楼上,沈弱枫拾了粒花生米,往空中一抛,脑袋一仰,花生米不偏不倚正落入口中。他嚼了嚼花生米,忽觉没劲,便冲着抚琴的苏逸道:“爷,您别弹了。人家姑娘都不理你了。”
苏逸收起拨弦的手,抚了抚宽大的袖子,近乎邪魅地笑道:“爷我打出世以来,可从未被姑娘拒绝过。平儿,你说是么?”
平儿正在温酒,回道:“爷,是不是打您出世我不敢说,不过自我跟着你,倒真是没有姑娘拒绝过您。”
沈弱枫又扔了颗花生米,坏坏地道:“因为爷您一直在长宁军营,压根见不着姑娘啊!哈哈"他放肆地笑突然便僵着了,苏逸随手抄了件物什直直射入他大张的嘴里,随即房间里响起他磨牙的声音。
苏逸狐狸般的眼睛眨了眨,似是在问"怎样,叫你惹我?”
苏逸随即站起身,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衣,像夏天温暖的泡沫,散发出柔和皎洁的光晕。他如玉般的下颌微微扬了扬,开口道:“平儿,爷带你们下去转转,也好见识一下我雍国大好风光。”
沈弱枫撇了撇嘴,笑骂道:“平儿,我真不知道你家公子爷是什么做的,长了副天仙脸孔,装了颗七窍狐狸心。顶着个皇子头衔,行的都是土匪事儿。”
平儿欢快地放下酒壶,一蹦一跳跟上翩然而出的苏逸,根本没听沈弱枫老掉牙的抱怨。其实吧,他是真的可怜这个军师,和公子爷斗,每次都只能巴巴地呈个口舌之快,然后无比凄凉地感悟切肤之痛。
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有农家小贩挑着一担脆脆的烧饼儿在叫卖,有穿着讲究的商人滔滔不绝地推销前朝古董,还有娇怯怯的小姑娘团着扇面哼着小曲儿。
苏逸迈着缓缓的步子,悠然而行。整个大街却突然以苏逸为中心,划开了一道三百六十度的弧线。往来的少男少女、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自发让出了一方空间,然后止步,围观圆心处那个白衣翩翩、卓然而立的高贵男子。
有一种容颜,可以瞬间让人失去语言表达的能力。心冽如是感叹。
沈弱枫一声长叹:“你家公子爷真是祸水。我本来也算个美男子的,结果往他旁边一站,自发成为绿叶。唉"
心冽垂眸,不知修罗门主抽了什么风,偏偏要苏逸的命。这么美好的事物,她真心不想摧毁。这么想的时候,她秀丽的眉毛拧成一团。但她似乎忘了,她目前并没有能力去摧毁他。
“呜呜"斜剌里奔出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一声长哭后,便紧紧抱着苏逸的大腿作死地咋呼。
心冽一笑,来了。
沈弱枫俊眸大瞪,从哪跑来个脏兮兮的老头,鼻涕眼泪擦了苏逸一身,哈哈
苏逸温润的笑僵了一瞬,便如谪仙般地扶起老者,觑着他破烂的灰布衣裳,温和地问:“老人家,有话慢慢说。”
老人干脆利落地鞠一把辛酸泪,摸了摸头顶那根枯黄的草,重新将他竖在苍苍白发之间,将这一系列动作都完成以后,他才道:“公子爷,老汉我要卖身求棺材本啊。”
周围的人闻言一阵爆笑,苏逸飘逸的袖子在风中抖了抖。
老汉一本正经道:“诸位莫要笑话,老汉给你们念段诗,你们便知我的苦处了。可怜我年过半百,身无所依,呜呜"
苏逸折扇一摇,适时地止住了老汉的倾情演出,他道:“老人家,你不是要给我们念段诗吗?那便开始吧。”
老汉盯着苏逸,有些愣神,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如神仙般的人儿啊。不知出于何种因素,他便十分听话地照着苏逸的话念起了苦情诗。
“今年三月,老汉唯一的儿子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银子,到扬州去寻花问柳去了。以上是诗的背景,以下才是诗,“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碎银五两全带走,老汉唯有泪空流。
漂亮公子行行好,五两解我终身愁。”
苏逸眯了眯眼眸,笑得如和煦春风:“漂亮公子,说的是我吗?”
老汉忙不迭地点头,浑浊的眼神闪过一缕精光。
“我瞧着你也确实可怜,平儿-"
“谢谢公子爷,只要五两银子。”老汉忙借口道。
平儿才八九岁年纪,粉嘟嘟的脸儿,让人见了便想狠狠捏一捏。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那年饥荒,父母为了给他省出一点口粮,都活活饿死了。苏逸见到他的时候,他也饿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从此,平儿便一心一意地追随苏逸,苏逸待他也如亲人般。
平儿迅速地从口袋掏出五两银子,泛着泪光,将银两交到老汉手里。
心冽远远望着平儿,心里莫名被纠得生疼,像一根尖细的松针无声无息插入心肌深处。她暗自敛眉,在没有血卫的参与下,她尚且不能奈何苏逸。如今已经打草惊蛇,再想趁其不备使出杀招,其困难程度无异于偷偷逃离修罗门而不被门主抓回。两度为人的智慧与经验告诉她,此次任务着实艰难,或许唯有接近苏逸,成为他的朋友,她才有下手的可能。比如沈弱枫。因为苏逸并不像看上去那般高贵无忧、春风得意,他那副颠倒众生的似是容颜下藏着某种不可窥探的秘密。
老汉接了银子,一把扯下发间黄草,交与平儿,便扯开嗓子嚷道:“我可怜的女儿诶,这位漂亮公子买了你,从此你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吧"
喊完这一嗓子,老汉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人潮自动散开,心冽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苏逸面前。
她穿着一身做工粗糙的青布衣裳,三千墨发梳了个简单的少女发髻。金色的阳光投射在她纤细的身影上,勾勒出一抹抹美妙动人的弧线。她立在苏逸面前,静静的,清澈的眸光直直与苏逸对视,不卑不亢,风华不减苏逸丝毫。
这是心冽第一次毫无遮掩地站在苏逸面前,时光的梭轮卷起云颠点点尘埃,飘落在两个本无任何交集的人肩头。雍河静静流淌在壮阔的山川高原,倒映出无数人眼中的惊羡与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