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腮帮,问道:“你为何把脸弄那么脏?”
“你不懂,这叫伪装。我得躲着那个恶魔啊。”
“你还要躲多久?”
“说不准,那伙人太厉害了,我不敢乱走,你离开后也不许乱说。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以往六次惨痛经历的经验告诉我,这么做无比正确。”她一本正经地吩咐道。
接下来的几天他二人白天便躲进破庙的隐蔽角落,晚上爬出来一起吃葱花面。他发现她洗去灰尘-KanbaAPp点com-后,是一个非常纯净可爱的小姑娘,软软的脸蛋像娇艳欲滴经了雨的杏花。
残破不堪的庙宇在微风和煦的春日里,为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孩撑起一方宁和的天空。
她偶尔凝望着夜空出神,周身散发出他所不能读懂的落寞与沉凉。她晶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又时不时爆发出热切的期盼与希望。
她感叹道:“你看,这碗葱花面,细碎的葱花洒向缺了口的白瓷碗,白瓷碗中冒着热气的汤面瞬间逸出一股清香。像春天的暖阳穿过云层,为神州大地镀上一层金色的花边,这是代表生机的颜色。所以,生活总是充满着无尽希望。当老天关闭所有希望之门时,一定会为你留下一扇窗。哪怕那窗是破的,哈哈"
她煮的葱花面虽然好吃,但连着吃了好几天,他便觉食之无味,嚼之如蜡。
她恶狠狠地道:“我只会做葱花面,你不吃就算了。饿晕了我可不救你!”
到第七天,父皇终于派人寻到了这里。他隐在黑暗的角落里仔细审视着破庙前的大内侍卫,直到看见父皇最器重、信任的侍卫统领才探出脑袋。
他及时阻止了他们向他行礼,回首深深凝望那个藏身的枯草堆,清泉般的眼神划过一丝无奈与不舍。那里面,她静静地缩成一团,任枯草将自己瘦小的身子完全掩盖。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还要一个人坚持多久,但是她十分坚定地拒绝跟他一起回家,并恶狠狠地威胁他"此事不足为外人道矣,若敢胡言乱语,我便与你恩断义绝"。
细细碎碎的枯草堆中,她清亮的眸光定定落在他得背影上,他挥了挥衣袖,低声道:“走吧。”
久久以后,苏逸收回深藏在脑海中的记忆画面,觑见自己淡蓝色衣袍上的污渍,幽幽地笑了。
他犹豫着伸出手,想像九岁那年一样扒开她肩头的衣物,看看那里是否有个月牙形的伤疤。月已斜,柔和的月光在他身前拉开一道暗沉的黑影。黑乎乎的影子笼在她纤细的身影上,他看不清她温柔明媚的睡颜。
唇腔中咸涩的葱香味又一次袭上心头,他的手僵在了半空。这味道,不是。
他失笑,平和的目光落在她紧闭的眉眼处,她的眼神是冷的,仿佛伏魔雪山千年不化的积雪。他相信,即使是暖阳照耀下的杏花二月,她的眸光也不会像星辰那般耀眼,不会像羊脂暖玉那般清亮。
他收手,转身,宽大飘逸的衣袍一闪而过,消失在她斜躺着的这根竹枝前。
他叹息,她,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与他的大哥苏伏不知是何关系,与北朝梁国太子司青默似乎也纠缠不清。她潜伏在他身边,像一朵带刺蔷薇,却注定要在这个冬天的冷风中凋零。因为,他再不会手软。
大雪连绵的玉连山颠,修罗门门主静静眺望着白的有点惊心的厚厚积雪。赤色镶边的黑靴深深陷入软绵绵的积雪,他冰冷的黑袍迎着漫天雪花,定格在沉寂的夜里。
蓦地,他弯腰拾起一把雪在掌心捏了捏,便放入口中,透过这清冽莫名的滋味,他似是陷入了某种幻境无法自拔。
茗夕定定凝望身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但是他却只愿称呼他"门主"。门主今年四十余岁,鬓边青丝却早早换上了花发,狠厉的气息爬上他曾经十分清俊的容颜,在往年的每一个雪夜沉沉笼罩着玉连山。
当暗室瘆人的钟声沉闷地传至山间,茗夕终于叹了口气,问道:“门主,心冽的伤若不服药,怕是"
门主冷冷望着面前这个跟他眉目颇为相似的年轻人,冷冷道:“我有时候会后悔,当年那一掌为何没要了她的命。否则,也不用费这般力气,让她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茗夕抬眸,行至门主身前,急急道:“你答应过我的,事成之后,放她走。”
门主忽的便笑了,飘飞的大雪洋洋洒洒落了他满脸,他近乎扭曲地道:“我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不会像她一样"
门主突的又住了嘴,随手扔出一小包药粉,茗夕眼疾手快接了药包。
门主挥了挥袖子,继续道:“这是三个月的用量,你一次性让她服下。她的病蛰伏了十八年,是时候发作了。就跟她说这包是毒药,省的病发时她起疑。”
茗夕眼神黯了黯,晶莹的手指紧紧攥成一个拳头,直到指节泛白,他才缓和了绷紧的身躯,低声回道:“我知道了。”
扶芩追随苏逸又行了几日,白天专在山间小路游荡,夜晚宿在野外或客栈,她便潜心修炼落月十二式第九式月下相思。传说月下相思可以令天下有情人肝肠寸断,令冷血无情者涕泪纵横,再也无法挥剑,扶芩已修炼许久,仍无任何进展。她料想也许是她内力不够,便每晚在床头打坐调息,提升内力。
泛黄的窗纸在夜风中抖索响动,随即响起一声清脆的野鸟哀鸣声,那声音浑厚带劲,她能够感觉到碧色纱帐瞬间的起伏晃动。于是,她利落地跃下床,轻手轻脚出了门。
后山的一座矮亭,有个颀长的身影立在朦胧月色下,远远地,她便能嗅到他身上温润儒雅的气息。那是,茗夕。
茗夕手里擎着一只酒杯,迎着清风明月,率先咕噜咕噜地倒进喉管。
扶芩轻声笑道:“你怎么会来?莫不是修罗门主有何指示?”
茗夕静静凝望着她,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女装打扮的少女模样。像许多美丽女子一般,她有着袅娜纤细的身姿,清丽大方的容颜,然而,这些却不能存于刀光剑影中。
他为她也斟了杯酒,拇指不经意般紧扣黄铜壶盖,他道:“没事我便不能来看你?来,陪我喝一杯吧。”
扶芩目露疑惑,终是捧起酒杯,一饮而尽,有一滴晶莹香醇的酒渍从她玉色下颌流淌开来。这味道,不是纯粹的烈酒。略一思忖,她的心突然便凉了大半截。
茗夕如预料般看着她变幻的脸色,起身背向她道:“不用疑惑了,酒中有修罗散,不定期发作,但不会伤及心肺。门主不放心你。只要,杀了苏逸便好。”
扶芩闻言,忽的便笑了,她一把抹去目中晶莹,提起酒壶,便大口大口灌下去,全然不顾会否呛着自己。
“修罗散,发作时伐筋裂骨,痛惩体肤,疼痛难忍,教服食者生无所恋,欲死不能,六个月内,不服解药便会不定期发作,直至步入黄泉!修罗门最为狠辣的毒药之一,想不到有一天我也会服下这种药,并且是由你,我最信任的朋友亲手递给我的"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却传达出山河倾倒、万物衰颓的凄迷与哀怨,嘴角一朵凄清的笑容欲开不开。
茗夕眼神黯了黯,终是解释道:“你放心,这个分量在六个月内不会有生命危险。”
扶芩一甩袖子,身形一晃,便至他眼前,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死死咬住殷红的嘴唇。这抹动人的殷红深深灼痛了他的眼睛。
茗夕忽的伸手抱紧了她,她使劲捶打在他肩头,像一个无知妇人般发了疯地撒泼,坚忍多年的血泪不知湿了谁的衣襟,又伤了谁本已破碎不堪的心。
有一种感情潜藏在心里最温暖最亮的地方多年,历经沧桑不减不灭,却在这个黑沉沉的冬夜如冰冷的铁鞭狠狠抽打着她的身心。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如大哥一般呵护我、照顾我,陪我一起细数玉连山稍纵即逝的晚霞;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在十数年刀光剑影、血染山林的无情岁月中,你给我春阳般的热度;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一起点燃逐年递增的生日蜡烛,在血腥气味弥漫的暗室旁分着同一块蛋糕
还有,冰蝶,她那么喜欢你,我们敬你、爱你为何,你今日会如此对我?!”
有些话不说是因为没有言说的必要,一旦说出来,却如江海决堤般涌向广袤的山川平原,她的心也在这一瞬被掏空了。
茗夕锁紧了她瘦弱的身体,低低道:“对不起。”
许久后,扶芩抬眼,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挣脱他依旧温暖的双手,转身离去。
凄迷的月色凉凉落了一地,却没有她的语调凉,她说:“我可以接受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来伤我,除了你和冰蝶。为什么你要来,你可以换他人"
孤寂的小亭中,茗夕一把砸下倾斜的黄铜色酒壶,叹道:“因为只能是我,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