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爱乐天词旨旷达,沃人胸中。有诗句云:“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夫如是,则造化阴骘,不足为休戚,而况时情物态,安能刺鲠其心乎
予尝有《晚年勤道自修诗》云:“老来何故惜分阴,如月明亏魄渐侵。进道不遑求广智,随时随处且冥心。”因思自说“冥心”二字,盖言四威仪中不拘闲忙,每遇意到,即时随分检情摄念是也。《晋书?隐逸?辛谧传》云:“冥心至趣,而与吉会。”唐贤白乐天《寄酬常州陈使君诗》断句云:“勿使问荣枯,冥心无不可。”近代僧俗有名者诗僧贯休《怀香炉峰道人诗景联句》云:“冥心同槁木,扫雪带微阳。”又齐己《山寺喜道者至诗》断句云:“知住南岩下,冥心坐绿苔。”又吴融《寄贯休诗》断句云:“若得重相见,冥心学半铢。”如此之类,不可具举。大约冥心二字,谓以其心,向晦宴息,善入无为,潜符妙道之理也。同上。
唐刺史李繁,述《玄圣蘧庐》十六篇,其序有云:“冀深信照之,能度苦厄;又知有以常相见,不在于眼界。”予因思白乐天有诗云:“东宫白庶子,南寺远禅师。何处遥相见,心无一事时。”是知至人之相见,在心不在眼也。同上。
白乐天酷好游观,形于吟咏,有诗句云:“留春不住登城望,惜夜相将秉烛游。”又有诗句云:“眼看筋力减,游得且须游。”如此之类,不可具举。予谓乐天所好者,常游耳;予所好者,游可游,非常游。予好列子之游。列子曰:“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谓凡人唯睹荣瘁殊观,以为休戚,未觉与化俱往,势不暂停。予又好壶丘子之游。壶丘子曰:“务外游不如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予详其意,谓人身取象二仪,无有不备,大约贵乎反躬观理,心游于大道足矣,故予好之。予于游观,又好庄子云:“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又好老子云:“常无欲以观其妙。”予以立意为宗,触类而长,唯变所适,下笔不休也。同上。
予因泛览究观,具知世为幻也,人为幻也,心为幻也,智为幻也,何以明之?白乐天有诗云:“幻世春来梦,浮生水上沤。”此言世为幻也。又有诗云:“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此言人为幻也。《圆觉经》云:“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此言心为幻也。《圆觉道场修证仪》云:“佛运如幻,智慧出谷响音,声说空中风画言教,救摄梦想苦恼众生,还令悟入法性。”此言智为幻也。夫如是,则从凡至圣,无不是幻,谁能于此重重夫幻化之中,妄执有法,以自苦耶?而今而后,予当遇物而应无所,将迎顺缘而过无所,固必未知果能然乎,而志愿如此。同上。
《晋书?隐逸传》云:嵇康从孙登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康每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不用其光,而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不用其才,其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求乎?”康不能用,果遭非命。乃作《幽愤诗》,曰:“昔惭柳下,今愧孙登,予详识真二字,爱之重之,以为明哲保身之法也。”贤达诣道之见也。有智之士,可不务乎。
又《晋?隐逸传》云:董京,字威辇,至洛阳行吟,常宿白社中。时乞于市,得残碎缯絮,结以自覆;全帛佳緜,则不肯受。或见推排骂辱,曾无怒色。孙楚贻书劝仕,京不从,答以古诗,其末有句云:“万物皆贱,惟人为贵。动以九州为狭,静以圜堵为大。”予详最后二句,明知足常足鹏鷃逍遥之意也。又详其少欲忍辱,涉于梵行,得非高僧高士,伦类相参而流转乎!同上。
白乐天有自咏诗云:“斗闲僧尚闹,较瘦鹤犹肥。”予因自思抑亦如此,仍叙余意,可资清谈。爰自引年挂冠,摄生修道,居深迹晦,绝无泛交。行健听聪,觉有所得,乃复为两句,以拟前诗云:“介居僧尚杂,警听鹤犹聋。”同上。
白乐天有诗云:“惭将理自夺,不是忘情人。”窃思“理”“夺”二字,正是予切用之法。夫御世之道,求理而已,出世之道,理可废乎?以理夺情,率由智胜,以理复性,率由力胜。若能智力兼备,理性相符,真学指归,曲尽善矣。
予尝作《心祷六符》诗云:“恬和端洁及虚明,六妙均融道法成。愿考此祥皆密契,不求知己浪传名。”今复追解其意,意欲己心恬静和畅,端真洁清,虚白明了,妙妙相应。若得心之体用如此毕备,不必广求禅学之法,亦不求众人知己也。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