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欣惠交往了整整一年,感情渐渐由甜密期步入稳定的阶段,我也已经适应跟欣惠在逛街时别的男生投射在我身上的羡慕眼光。其中有不少人是带着挑衅的味道,像是在问:为何鲜花会插在牛……嗯,鲜花在不适当位置的感觉。我总是挺起胸,握紧欣惠的手,享受一阵阵的骄傲感与虚荣心。
还没交女朋友以前,在路上看到不搭调的情侣组合,总会怨叹老天不公,内心也会昇起想解救该名女生的念头;等到自己成了主角,却又觉得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心态的转变之大,只有当事人方能体会。
大三那年的寒假,欣惠邀请我一起去她家过小年夜。
之前尚未拜见过欣惠的父母,想不到第一次见面是在吃小年夜的饭桌上,内心既兴奋又紧张。
我早已带欣惠来家中见过双亲大人,他们都很满意,尤其是老妈,笑得合不拢嘴,我猜她肯定没想到自己的傻儿子会带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回家,还夸张的想送欣惠纯金手链。比较过分的是在念国中的妹妹,她看到欣惠时的表情和在街上的男生简直一模一样,并且偷偷告诉我:“哥,我不敢说你是牛粪,可是李姐姐真的是一朵鲜花喔!”
现在轮到我去欣惠家表现了。揽镜自照,心想虽然很难像欣惠在我家一般令人惊艳,还是得把自己打扮打扮,毕竟第一印象是相当重要的。
首先戴上隐形眼镜。欣惠曾说我不戴眼镜比较好看,为了这句话特地去配了一副隐形眼镜,但我不太喜欢将那一小片镜片塞入眼中的感觉,只有跟欣惠约会和打篮球时比较常戴;接着跑去发型设计屋修剪一下头发,让自己看上去更有朝气;再翻出上大学后买的第一套西装,穿上后还真是人模人样,又增添了一点信心。
最后跑去买了一盒很贵的水果礼盒,才正式踏上欣惠家的路程。
欣惠家位于安和路的高级住宅区,外观雄伟,警卫森严,相当有气派,和我一起搭电梯上楼的竟是某位颇具知名度的立法委员,看来这栋大厦住的都非等闲之辈。暗自庆幸准备了身上的这款行头,此次的登门造访应该不至于失礼。
深呼吸一口气,按了按门铃,应门的正是欣惠。
“呵呵~你是要来提亲的吗?”欣惠笑的很开心。
“提…提亲?我……我只带了一个水果礼盒,可以吗?”原来今天是要我来提亲?
“开玩笑的啦。看你穿的这么正式,喔,还剪了头发。只是和家人吃饭而已,自然就好了。”
“我会看起来不自然吗?”
“不会啦,这样子也很好。先进来吧。”欣惠领着我进门。
坦白说,乍听到“提亲”这个字眼,还真有些慌张。我们尚未毕业,我也还没当兵,我邮局里的存款甚至不到五位数字,实在没本钱谈这么重要的事。不过,的确也有一股甜蜜的滋味涌上心头。
一进门先看到一个大客厅,装璜的十分大方素雅;客厅旁边即是餐厅,大圆桌上的旋转圆盘已摆了不少菜。
“妈,他就是詹德立。德立,这是我妈妈。”欣惠介绍我和她妈妈认识。
欣惠的妈妈围着一条围裙,从应该是厨房的位置走出来,身形比欣惠娇小许多,但脸上的轮廓和欣惠很相似,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
“李妈妈您好。不好意思来打扰。这是一点小礼物。”我鞠了躬,递上水果礼盒。短短的几个字练习了好久,讲出来还是像背书。
“怎么这么客气,小惠没跟你说不要带礼物吗?”
“我有啊。”欣惠挑了挑眉。
“是家母交代小的一定要带的,她说到人家作客,不能没有礼数。”我补充说明。
“呵呵~好,那谢谢啰。你先坐一会儿,马上开饭了。”
欣惠带我坐在宽敞的客厅,便跑进厨房。沙发虽然很柔软舒服,我却只坐不靠背,避免让自己看上去没精神。
“喂,你怎么回事啊,穿上西装讲话也变得文诌诌的,还什么“家母”,“小的”咧!”欣惠倒了一杯果汁给我。
“有些紧张吧。”拉了拉领带结。
“放轻松嘛。不过我妈也说像你这样长得体面又有礼貌的年轻人不多喽!”
“真的?呵呵~”进欣惠家后首次开心的笑了起来。居然还被称赞长得体面,真是意外的收获。
“你坐一下,看看电视,我要去厨房帮我妈。”
“好。对了,怎么没看到令尊…你爸爸呢?”
“他带我弟去接住在附近的爷爷奶奶,马上回来。”
欣惠跟我一样在家排行老二,有一个在英国念博士的哥哥和一个念高中的弟弟。哥哥没法回来过年,今天无缘与他碰头,却有机会和爷爷奶奶见面,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
十五分钟后,门铃响起,我立刻站起身,恭敬地站在靠近大门的位置,准备拜见另外几位重要的家庭成员。
欣惠开了门,先亲热地和爷爷奶奶在门口抱了抱,再将他们领进客厅,接着介绍我出场。
“爷爷,奶奶您们好,小的叫……我…我是德立,请多多指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心跳还是有点快。
“好好,很乖,很乖。”爷爷笑嘻嘻的,看上去是一位有智慧的老者。
“嗯,很有福气,很英俊的小伙子耶。”奶奶走近我,端祥了半天。
刚被夸“长得体面”,现在又被夸“很英俊”,我想欣惠家的女人都有一副菩萨般的好心肠。
“你好,小的叫承威,家姐承您照顾了。”旁边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男孩向我鞠了躬,神情古灵精怪,是欣惠在念高中的弟弟。他的样子肯定是在揶揄我刚才的表现。
“嗨,你好。”我点点头,不跟他计较。
后头再走近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虎背熊腰,外形粗旷,脸部线条十分刚毅,眼睛炯炯有神,很像是梁山泊好汉的成员。想必就是欣惠的爸爸。
我暗自高兴欣惠长得像妈妈。
“李伯伯您好,我是詹德立。”面对一家之主,必定要沈着应付。
“嗯,好。”表情严肃的和我握了握手,同时仔细地打量我一番。
我挺直了腰竿儿,偷咽了一口口水,心想李伯伯会不会说一些“小惠是我唯一的女儿,她少了根寒毛我会扒了你的皮”之类的话,虽然只有几秒钟,背脊依旧微微发冷。
“我刚才在门口还以为你是推销员呢。哈哈~”李伯伯咧开嘴,朝着我放声大笑。
被李伯伯突如奇来的幽默感和豪迈的笑声吓了一跳,虽然是有点冷的笑话,做晚辈的还是得陪着傻笑。欣惠的家人都很友善,连看起来最难取悦的李伯伯其实也很好相处,之前紧崩的情绪总算逐渐放松。
随后一夥人围坐在餐桌旁,开始享用晚餐。如果以我为六点钟的位置,顺时钟的方向依次坐着欣惠,李妈妈,李伯伯,李爷爷,承威及李奶奶。
李妈妈的手艺很棒,每道菜都让人食指大动,特别是那道红烧蹄膀,油而不腻,Q软有味,真是人间极品,很想向李妈妈要食谱带回去给老妈。坐在我右边的李奶奶十分热心地帮我夹了许菜,分量之多让我几乎不用动筷子到餐桌的圆盘,更不需要担心不敢夹菜而饿肚子。
席间我也像身家调查般的被仔细盘问,主审官当然就是李伯伯。
“所以你是在台中出生,七岁时搬到台北。”李伯伯重覆我上一句话。
“是。”已经问到七岁的事,再往前我的记忆便很难提供正确的资料。
“后来又跑到台中念书,你跟台中还真有缘啊,哈哈~”又是爽朗的笑声。
“是。呵呵~”又陪着笑。
“詹兄,您是如何追到家姐的呢?”承威也提出问题,继续带着揶揄我的语气。
“嗯……”那真是说来话长了。
“李承威,你有毛病啊?”欣惠出声管教弟弟。
“家姐虽如花似玉,可惜性子刚烈,詹兄辛苦了。”承威很调皮,逮到机会便亏亏欣惠。
“李承威,你是哪根筋不对劲?”欣惠有些生气,我却觉得有趣。原来平时在我身边的天使也有属于居家的一面。
“好啦好啦,两个别斗嘴。”李妈妈出面协调。
一桌人吃吃喝喝,好不融洽,我觉得自己彷佛已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沈溺在欢乐的气氛。
李伯伯接下来的问题将我唤回现实。
“德立,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过去式问到一个阶段,进入未来式的询问。
“先去当兵吧。”
“嗯。我应该问,当完兵之后呢?”
“之后?大概……会去找份工作…先存点钱……”我并没有太多关于未来的计画,一时不知如何得体的回答。
“嗯,然后呢?”
“然后……再买部车,还是先买房子,大概三,四十坪……”问题越来越超出我所能应付的范围,只能凭着对一般生活的概念胡说一通。
李伯伯的脸微微沈下来,对我的回答显得不太满意,原本热烈的气氛已随着这个话题降温了不少。
“没有想过出国念书的?”李伯伯放下筷子。
出国念书?对啊,这才是标准答案,尽管不曾在我不周全的人生规画中出现。欣惠早就跟我说过她有出国念书的打算,只是我一直刻意地去忘掉这件事,不愿意去谈论这个令我害怕的问题,天真的以为不说就不会存在,事情必会随时间改变。像一只把头埋入砂堆中的鸵鸟,愚蠢地逃避始终存在的敌人。现在被李伯伯强而有力的拔出我不太灵光的脑袋,赫然发现敌人不只还在,而且越来越近。
“嗯……”我很想说有,或许只要说有,我又能把头埋入沙堆,享受短暂的平静。但李伯伯锐利的眼神像是一把刀子架在我柔软的脖子上,不允许我逃避,不让我敷衍了事。一股进退两难的压力,将我的声音埂在喉咙。
“欸,吃饭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嘛。德立,多吃点菜。”李妈妈适时解围,还帮我夹了一块红烧蹄膀。
心里却早已刮起一阵阵冷飕飕的凉风,不着痕迹地将我的食欲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