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逃避问题了,时间正一点一滴的逼近我。
欣惠对她老爸在小年夜聚餐的表现感到抱歉,告诉我李伯伯是主观意识相当强的人,认为自己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只要有晚辈稍微忤逆他的想法,马上会露出凶神恶煞的神情。她们家的小孩都摸熟了这个脾气,也尽量照着他老人家的意思去做事。我十分了解李伯伯的出发点绝对是一番好意,丝毫不敢有埋怨的念头。
同时欣惠也提到,李伯伯认为台湾的环境过于狭隘,教育资源不足,无法培养国际观。出国念书可以弥补其中的不足,加强未来的竞争力,是大学毕业后的唯一正途。
这自然是见仁见智的观点,台湾一直在提昇本身的各项建设,许多成就也是举世皆知的,为何一定要到国外取经?在台湾已经有太多看不尽,学不完的事,我便非常满足在这个外国人称之为福尔摩沙的岛上生存。
不过李伯伯在饭桌上的最后一句话也一直在我耳际盘旋:“不管怎么样,小惠毕业以后,我都会送她出国的。”翻成白话一点,我想应该是:“小子,没有相同的人生方向,还想和我女儿交往吗?自己看着办吧!”
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我要认真的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仔细评估,毕业后势必要继续读书。留在国内念研究所并不能达到李伯伯的期望,充其量是混个将来和欣惠相当的文凭。我更相信对李伯伯而言,“出国”占了比“念书”更重要的地位。为了维持和欣惠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出国念书似乎成为我唯一的选择。
欣惠知道我的决定后显得相当高兴,热烈的和我讨论要去哪个英语系的国家,多方面的收集资料,找寻同时适合我们两个人的学校地点,最后决定去有民族大融炉之称的美国。李伯伯得知此事也很欣慰,送给我一句“孺子可教也”,并且同意欣惠等我两年当兵的时间,届时再一起出国。
只是我并没有诚实地告诉欣惠,出国念书对我来说是奢侈的。
我生在一个小康家庭,老爸是小公务员,老妈是标准的家庭主妇,老祖宗又并无留下横产,他们钻了十几年的积蓄才在台北市的大楼买了一栋五十坪大小的单位,每个月还得付不少的贷款。如果我开口要求出国念书,疼儿子的老妈虽然会叼念几句,但一定也会想办法和老爸凑出学费给我,更增加家里的负担。
凯子问我不是有个在美国念书的姐姐,出国念书对我家应该不是一件难事。但老姐是拿全额奖学金出国,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近一千美元的零用金,几乎没花到爸妈什么钱。而以我的成绩,有学校愿意收我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事。
权衡之下,我必须想办法先存一笔足够的资金。听人家说去美国念书需花费约一,两百万新台币,检查一下自己的存款,只有7353元,如果以一百万为基本目标,还有如天文数字般的差距。再过一年半就要毕业了,紧接着马上面临兵役的问题,我不能期待军中的薪饷能帮什么忙,因此仅剩的三个学期便是我最后冲刺赚钱的时间。
第一个想到的是方(丁香书院小说)法是打工兼差,以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无特殊专长的文弱书生,当家教是一个可即刻实行,报酬立见的方法。当时一般的行情是教国中生时薪350元起跳,教高中生是400元起跳。大三下一开学我马上跑去兼了三份家教的差事,两个国中生及一个高中生。
拿出纸笔细算,如果以350元做基楚,每次上课两小时,每个礼拜上课两次,一个学生可收1400元,三个就是4200元,一个下来月是16800,就算我完全将这笔钱存下来,并且到毕业都能维持现况,乘上18个月也不过才30万元左右,充其量大概只能三分之一个学位。
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嘛!出国念书实在是太坑钱了,30万我都可以拿去付一部雅哥的头期款了,干嘛拿去放在老外的口袋里!
我感到有点灰心。
凯子建议我上号子,学人家炒股票。我对股市完全陌生,但既然有机会藉股票圆梦,倒也兴致勃勃。一天早上跟着一群菜篮族的妈妈们挤在证券交易所,随着她们报的明牌乱下一通,结果第三天就被套牢,赔掉整整一个月的家教收入,从此不敢再涉足对我有如赌场般的股市。
电脑王写程式的功力一流,从大二开始帮老师做一些专题计画,有时计画经费充裕,加上提早完成,还会获得一笔丰厚的酬庸。他看我忧金如焚,主动向老师推荐我加入研究计画,争取赚外快的机会。
“你是王志隆介绍的?”老师在跟我面试的第一句话。
“是的。”
“嗯,说明一下什么是资料结构。”
第二句话就把我轻松地干掉,因为我无法正确地说出什么是资料结构。原以为是去帮忙处理文件,倒倒茶水之类的工作,没想到还要考专业科目,事前一点都没准备,回答的乱七八糟,只能跟电脑王说声谢谢加抱歉。
钱!钱!钱!我满脑子都是钱,却又赚不到更多的钱。心一横,将三个家教增加到五个,原本一周六天的家教变成七天,礼拜二,四,五还要赶场,硬是把自己的能力逼到极限。每天晚上都在应付几何,代数,微积分,牛顿力学,化学分子式,花在国高中数学,理化的时间比念学校的教科书还多。
精神和体力都逐渐超出我的负荷,好几次想放弃,但只要一看到书桌前欣惠的照片,我又会收起烦闷的心情,前往家教学生的住所。
晚上忙碌的家教生活使我陪欣惠的时间锐减,约会几乎都改成白天没课的空档。欣惠虽晓得我身兼数个家教,但我并没有跟她解释其中的原委,我不想让欣惠知道有一个最现实的因素可里会打坏我们一起出国的美梦。
我相信这不是欺骗,而是善意的隐瞒。
不过欣惠还是向我提出抗议。
“德立,你为什么要兼这么多家教?”问过好几次了。
“兴趣。”总是这么应付。
“好,就算是兴趣吧,你这样有时间看书吗?我跟你说过申请美国的学校,在校成绩很重要的。”
“有啊,我每天都念到两三点才睡。”有时还得顺便帮学生写模拟考试卷的详解。
“你这样会把自己累坏的。”
“不会啦,我壮得跟头牛一样,哈哈~”
类似的对话持续了近一个学期,我也确实存了不少钱,只是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我是金牛座没错,但我并非壮得跟头牛一样。数月的操劳不只让我的身体变差,更无情的蚕食我的精神。疲惫郁闷的感觉无声无息地笼罩在我身上,在一次与欣惠商量出国细节的时候爆发出来。
“所以这个暑假我们要去补托福喽?”下午欣惠带着一堆资料来找我。
“嗯。”
刚考完为期一周的期末考,平时忙着家教,疏于学校的课业,为了得到好看的成绩,整个礼拜几乎睡不到八小时。昨晚总算多睡一会儿,起床后还是有些累。
“我在想要不要一起补GMAT……那你呢?要不要连GrE一起补?”
“好。”勉强打起精神。
“还是先补GrE好了,可以保留五年,托福只有两年,你觉得怎么样?”
“都好。”
“哪有都好的,总要选一个啊。我想想,如果你先补GrE,补完马上考,考完大概也开学了。嗯,接着再补托福,大四的课比较轻松,应该没问题。还是先补托福,这样我们可以一起上课,我也可以……”欣惠兴高采烈的说着暑假的计画,我却只觉得脑袋瓜越来越痛。
一个学期下来,身体和心理上都承受着具大的压力,凭藉一股想和欣惠在一起的意念支撑下来,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喝洋墨水,是不是真的喜欢在充满英语的环境生活,只知道拼命赚钱,存钱,看着邮局存款的数字不断上升而沾沾自喜。
但现在我感到非常困惑。我有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该不该参与这个原本不属于我的世界。
“欣惠,等一等。”我打断欣惠的话。
“嗯?我说太快了吗?”欣惠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
“等一等我,好吗?”
“等什么呢?”
“我想,我还没准备好……”
“你是说补习吗?”
“不是。”我吸了一大口气,“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出国。”
“怎…怎么了?”欣惠的笑容被我上一句话瞬间夺走,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我们,一定要出国念书吗?”
“不是说好了吗?”
“可是,我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出国,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国外的环境,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三餐都吃麦当劳……”
“那…你的意思是?”
“能不能再讨论一下。或许…不一定要出国?”
欣惠没有接腔,脸上的神情像极了那天李伯伯在饭桌上的模样。我顿时明白了遗传基因的可怕。
“你真的那么讨厌出国?”欣惠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也不是,只是我觉得留在台湾也很好啊。”
“我以为出国念书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老实说,在认识你之前从来就不是我的目标。”
“我很失望,没想到被我爸爸料中。”欣惠开始收拾桌上的资料,准备离去。
“等…等一下,你爸爸说什么?”
“你想知道吗?好吧。我爸说你人生方向不确定,不愿意吃苦,做事不能持久,叫我要好好考…虑。”
欣惠的话像一把直直落下的斧头,快速有力地将我大脑中某根紧绷的神经切断,包含在里面的一股情绪强烈的爆发出来。
“说我人生没方向我承认,但是我真的不愿意吃苦?你知道我兼那么多家教是为什么吗?还不就是为了能够跟你一起出国!我坚持了一个学期,够不够久?我家没那么有钱,供不起我一,两百万念书,所以我必须拼命赚钱,省吃俭用存钱,才能跟你去贵死人的美国大学念ABC,你明白吗?”我大声吼叫,试图把几个月的疲劳从心底一起喊出来。
欣惠被我如雷般的声音吓呆了,眼泪顿时像关不掉的水笼头,泛滥我整个房间。
“欣惠,对…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凶,我该死!”我伸出双手,拼命的给自己耳光,左,右,左,右,脸上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欣惠没有阻止我白痴的自责行径,只是抹掉泪水,扔下我,静静地开门离去。我留在原地,直到欣惠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才停下舞动的双手。
我没有学连续剧里的男主角追出门外,用力抓住欣惠的身体,口中嚷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因为我不想看到欣惠像女主角一样甩头回答:“我不听!我不听!”
是时候了,我们都需要好好冷静,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和欣惠交往以来,我始终都是将她呵护在手心,没有对她大小声过,这次我显得相当失控。我想我到了一个临界点,也到了该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
当天晚上,我一个人骑车跑到东海古堡。平时会有一些男男女女来这里夜游探险,大概是刚考完试,感觉冷冷清清,漆黑的夜色更加深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我没有害怕的心情,只想要这份宁静让自己混乱的思绪沈淀。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回想与欣惠交往的点点滴滴,我努力的回忆每一个片段。
如果没有认识欣惠,我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我想我不会参加社团,不会认真学英文,不会去了解星座,不会送花或星星给女生,不会戒烟,更不会明白什么是爱情。或许就平平淡淡的过完大学生活,然后浑浑噩噩的度过余生。
我的生活会变成黑白,而且人生永远没有方向。
是欣惠将我的生活染成彩色,也是欣惠让我明白人生必须有方向。
和欣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无限的开心与欢乐。
在一瞬间,我下了决定,很深很明确的决定。
起身跳上豪迈,飞快地骑回住所。打了通电话回家,先向爸妈秉告我未来的人生方向,再起身找欣惠,打算将我满腔的热情与欣惠分享。
一开楼下的大门竟看到欣惠站在门口,正准备按电铃。
“嗨。”
“嗨。”
我们同时开口,交往了一年半,此时竟显得有些陌生。
“你是要……”
“我正要……”
又同时开口,也同时禁声。
“你先说。”
“你先说。”
再一次同时开口,我们也同时笑出声。笑声很短,但我知道已轻轻地化解了下午发生的介蒂。
我领欣惠上楼,进了房间,倒了杯水给她。然后坐好,请她先说。
“对不起。”
“嗯?”欣惠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向我道歉?
“我之前不知道你…你兼这么多家教是为了出国……”
“没事,是我自己没说。”
“我想了很久,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出国,也不要勉强……”欣惠这句话像泼了我一桶冷水,浇熄了一半我原先准备好的热情。
“那…那你呢?”
“我?你知道我没有选择的。”
“那我们呢?”
“我们?”
“对,我们。”
“我不知道。”一句不知道浇熄了我另外一半热情。
欣惠把头转向一边,我只能看到她右侧的脸颊。
我站起身,搓了搓手,试着把原有的热情搓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去了一趟东海古堡。”换我表态了,“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要出国念书,我要跟你一起出国念书。”
“真的?”欣惠的眼神闪过一道光芒,但很快消失。“你说…你有经费上的……我不希望勉强你做不喜欢的事。”
“真的。一点也不勉强。刚才打了电话告诉我爸妈,我爸很支持我,我妈念了一下,也答应拿出帮我存的“娶某基金”,不是很多,但我想应该够了。”
““娶某基金”?娶老婆的钱?”
“对,他们从我五岁开始帮我存的。过年的压岁钱,我爸年终奖金的百分之十,一点一点存的。”
“可是,那是你将来娶老婆要用的钱……”
“我已经找到了我未来的老婆,只是提前用这笔钱而已。”我站在欣惠的面前,轻轻的说完这句话。
以我们目前的年纪和条件,谈结婚是稍嫌早了点,但我必须把这个感觉释放出来,才能维持我刚刚燃起的热情。
欣惠没有接腔,低下头,似乎认真的在想我上一句话。
“我还是会去兼家教,不过不会像以前这么多,大概两个吧,多少贴补一下花费。暑假我们先一起去补托福,然后再看什么时候去补GrE和GMAT……”我转移焦点,试着延续下午的话题。
“德立,等一等。”欣惠打断我的话。
“嗯?我说太快了吗?”我露出抱歉的笑容。
“等一等我,好吗?”
“等什么呢?”
“我想,我还没准备好……”
“我知道,所以那是一个未来式。但是现在,我已经准备好要跟你一起出国。”我清楚地说。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那一点吗?”欣惠抬起头望着我,眼晴周围带着些许晶莹的泪光。
“我没戴眼镜的样子?”
“呵呵~那也是。”欣惠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你的认真和体贴。”
“嗯。”我也笑了笑。
“还有,你绝对是一个可以依靠终生的人。”欣惠顿了顿,接着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这种感觉了。”
欣惠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团火球,将我的热情彻底燃烧开来,蔓延至全身。
我抱住欣惠,低头吻了她。
在那个吻之后,欣惠变成了我的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