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在电话中告诉我,李伯伯这一,两年积极往大陆发展,将原本在台湾的事业重心逐渐移到对岸,欢欢前几天南下高雄即是帮忙迁厂的事宜;李伯伯几经权衡,最近决定带着李妈妈搬至大陆,省去两地奔跑的辛劳。而承威去年考上中部的医学院,平常都待在学校,过一阵子家中便只剩欢欢一人,李伯伯不放心这点,于是要求欢欢尽早出国念书。
欢欢和我一起在大四时考过托福和GMAT,虽不满意自己的成绩,但跟我相较下还是优秀许多。碍于李伯伯的压力,不得不将当初和我一起出国的承诺搁置一边,向美国的三,四家研究所寄出申请表。欢欢很有技巧的延至申请截止日期前几天才寄件,目的是希望把获得录取的机率降低,然后以“申请了,但没学校要我”为由,暂缓出国的时间。
无奈天公不作美,其中硬是有一家学校同意欢欢的申请,欢欢就在今天回台北的同时收到该所学校的入学许可。九月底开学,预计八月底前往报到。那封来自美国的回函,可能只有薄薄几张纸,却足够打乱我们原先美好的计画。
颤抖地挂下电话,第一要务就是跑去找负责处理返台假的参一班长。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想办法尽快赶回台湾一趟。
“要放下航次喔?人数已经满喽。”参一班长无可奈何地对我说。
“学长,拜托你,能不能多排一个人。”我恳求道。
“我这边没办法。连长管假很严格的,除非有特殊的事由,规定每个航次都只能放固定的人数。你有特别的原因吗?”
“有,挽救一个承诺。”
“什么啊?我现在很忙耶。这样啦,我给你放假人员名单,你自己去“乔乔看”,如果有人愿意让你先放,我就帮你送上去。不过要快喔,明天1200前我要送件。”
握着手上的名单,我立刻展开行动,一个接一个地逐一询问。
先从比我菜的学弟下手。
“班长,我没法度。我的珊珊出车祸过世了,我要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喔,多保重。”遇到天灾人祸最令人感到无奈。
“唉,珊珊占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回忆,我跟她在一起五年了。”学弟的表情很哀伤。
“珊珊是你的……女朋友?”
“算是吧。”学弟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看来还有人的遭遇比我更惨,这个学弟是不能“ㄠ”了。
“班长,你要看一眼我的珊珊吗?”学弟抬起头问我。
“嗯,好。”
学弟从皮夹拿出一小张相片递给我。
“这是你的珊珊?”我睁大眼睛瞧个仔细。
“是啊。你看,她以前是不是很惹人疼爱呢?”
“大…大概吧。可是……她是一只狗耶!”应该是一只吉娃娃。
“班长,狗也是一条生命啊!从她一出生我就开始照顾她了,和她的感情比跟我妹妹还亲,你都不晓得她扑在我身上撒娇的模样有多可爱!我跟你讲,珊珊真的很乖,狗食都会吃得很乾净,也不会随地大小便,还有……”
珊珊或许对学弟而言是重要的伴侣,我也不好意思强人所难。没等学弟细属完珊珊的优点,便起身去找下一位弟兄。
但几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非下航次返台不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看似可以说服的廖学长。
“我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啦,只是我再两个月就退伍了,想把返台假放完。”廖学长是无线电台的班长,平常都在值班,很少看到他。
“学长,能不能让我先放下一航次?”
“你有急事吗?”
“有,关系到我人生的方向。”把事情再说的严重些。
“这样啊,可是士官长排我返台假回来后要背值星班长耶。”
“我帮你背。我会去跟士官长报告。”我显得相当诚恳。
“好吧,我就换成再下一航次放喽。”
谢完廖学长的大恩大德,我便赶去处理相关的事宜。
当我踏上返台军舰的那一刻,心中并没有充满返乡的愉悦,取而代之的是沈重不安的心情。
在基隆码头下船已是凌晨两点半,我搭上计程车,直奔欢欢家中。在欢欢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待到早上八点,看完店里所有可翻的杂志,才上楼按电铃。
开门的是准备上班的李伯伯。
“咦?德立,你不是在东引当兵吗?还穿着军服,你…你该不会是……”
“我休假回台湾,刚回来。”我接下李伯伯的话,免得他误会我逃兵。
“喔。吃过早点没?”
“吃了一个叉烧包。”
“好,先进来吧。”李伯伯领我进门。
“李伯伯……”我在玄关叫住李伯伯。
“嗯?”
“欢欢…欣惠她一定要现在出国吗?”
“当然,申请到学校为什么不去?”
“可是,您答应过让我们一起出国。”
“嗯,我们坐下来谈吧。”李伯伯再领我进客厅,并很快地砌好一壶茶,递了一杯给我,“来,德立,喝口茶。”
“谢谢。”
“小惠昨天在公司忙到很晚才回来,我要她今天多睡一点,待会再叫她起来。我们刚好利用这段时间聊一聊。”李伯伯说完喝了一口茶。
“好的。”也跟着喝一口,很浓很香,是上好的冻顶乌龙茶。
“你跟小惠交往多久了?”
“三年又七个月。”
“这么久了?”
“嗯。”再乘上十我都不嫌久。
“小孩子的交友状况我向来很少过问,总是由他们自由发展。”
“嗯。”
“只是有时候不能因为感情的事影响到前途,对吧?”
“对。”
“所以我希望小惠早点去念书,然后早点回来帮我的忙。”
“您答应过让我们一起出国的!”我再说一遍相同的话,试着提醒李伯伯自己曾经允诺的承诺。
“德立啊,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预测的。现在大家都往大陆跑,特别是我们这种传统工业,晚一步就没搞头了。而且放小惠一个人在台湾我也不放心哪!”
“欣惠可以先住在爷爷家啊。”
“小惠的爷爷奶奶上个月就先搬去深圳了,我是下个月底过去。”
“那…那欣惠可以暂时住我家,我爸妈都很喜欢她的。”
“你家?”李伯伯的脸色一沈。
“对,我家。”
“你是小惠的什么人?这像话吗?”李伯伯提高分贝。
“我是……”
我只吐出了两个字便住口。我想到虽然我是欢欢的男朋友,但尚未论及婚嫁,的确不算是她的什么人。今天换做是我亲姐妹的男朋友提出这种主意,老爸肯定也不会接受。
“德立啊,李伯伯不是那种迂腐的老人家,可是这关系到女孩子的声誉,不能开玩笑的。”
“我知道……”脑中用力地寻找其他可能的解决方案。
“所以小惠今年会先出国,你就等退伍后再出去。”
很怀疑等我准备好一切手续欢欢可能已经学成归国,到时我还会有出国的动力吗?
“而且小强也会跟小惠一起出国,我很放心。”李伯伯接着说。
“小强?”我好像看到一道闪电从眼前晃过。
“你应该也认识小强,他是高你一届的学长,也是念电机的。”
“他…他的全名是?”
“戴强。”
顿时我的脑袋犹如五雷轰顶,耳际嗡嗡作响,思考能力一下子被打坏。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刻跑出一个久无音讯的戴强,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状况。
“小强他不用当兵,一个人从新竹来台北工作两年了,很独立的年轻人。最近一年常常到公司找小惠,有时还会接送小惠上下班。”
“戴…戴强不用当兵?还常到公司找欣惠?”不曾听欢欢提过任何一点。
“是啊,好像是脊椎侧弯还是什么原因。嗯,反正小惠回台北上班后就常看到小强了。啊~我们现在喝的茶就是他送的嘛!”
戴强以前是学校有名的体育选手,居然不用当兵?现在的兵役体检真是有漏洞!他甚至已在台北工作两年,同时利用我当兵的这一年担任我应该扮演的角色。一件又一件的消息不断地刺激着我,开始感到心跳有些不规则的跳动。
“我想你应该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好吧,先坐一会儿,李妈妈去买菜马上回来,我去叫小惠起床。”李伯伯起身离开客厅。
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杯中的乌龙茶还留有余温,却再也喝不出先前的香浓。
后来欢欢解释因为不想让容易空想的我更多心,增添无谓的烦恼,所以一直没告诉我关于戴强的事,并且再三保证和戴强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欢欢也说等她到了美国确定住处之后一定会写信给我,但不祥的预感始终盘旋在我脑中,像只等待猎食腐屍的秃鹰,挥之不去且聚集越来越多。
回家后先拨了电话给在美国的老姐,寻问有关欢欢申请到的学校。老姐研究所毕业后很顺利地在当地找到一份不错的差事,晋升为高薪的白领阶级,不过火爆的脾气依旧。我忘了留意台湾和美国的时差,将她从睡梦中吵醒,劈哩啪啦地先把我教训一顿,叫我明天早点打后便挂了电话。
无奈我心急如焚,很想尽快收集相关的情报,心想在纽约的二哥应该不会太早睡,硬着头皮在当地时间凌晨两点打给二哥。
“Hello……”听筒传来的声音分辨不出是二哥还是他的美国室友。
“Hello,may…mayIspeaktoTony?”Tony是二哥的英文名字。
“Hello?Whoisthis?”是二哥没错,不过听来像是得了重感冒。
“Hello…喂,二哥吗?”
“Hello…我是高同庆,请问哪位?”感冒好像又没那么严重。
“Hello,呼叫二哥,我是阿德。”
“阿德?靠!我以为是谁咧,跟我在那边Hello半天!”看来二哥没感冒,刚才的有气无力只是在沈睡中被叫醒的反应。
“二哥,对…对不起,你在睡觉吗?”
“现在几点啦,我不在睡觉难道在尿尿吗?”
“你可以顺便去一下。”
“你还真的打电话叫我起床尿尿喔!”
“不…不是啦,是有要紧的事想请教你。”
“靠!最好是很重要的事。咦?你不是在东引当兵吗?”
“我休假回台湾。”
“喔。什么事?有屁快放!”
“二哥,欢欢…欣惠要出国念书了。”
“去哪里念?”
“东北大学。那所学校你熟吗?”
“东北?黑龙江那一带吗?”
“不是大陆的那个东北,是波士顿的东北大学!”
“喔~说清楚一点嘛!那所学校我不是很清楚,听说好像不错……嗯?之前你不是说要跟她一起出国的吗?”
我简单扼要地说明大致的状况。
“是这样啊……”从听筒中知道二哥点起一根烟,“阿德,我想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什…什么?”
“现在留学生不像十几二十年以前要为生活打工赚钱,平常大部份的时间都在念书,很单调的。”二哥像是吐出一口烟,接着说:“生活上多半是很寂寞的,特别是刚来的时候,环境不熟,又没有什么朋友。”
听着二哥抽烟的声音,突然也想给自己一根。
“只要双方看得顺眼,很容易就会蹦出一对又一对的情侣,虽然不一定能维持得多久。呐,我算是改邪归正了,不再搞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可是我见过不少人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同居了。”
我静静地听着,想抽烟的欲望越来越浓。
“你的case可能更麻烦一些,李欣惠的旁边还有个戴强……喂,阿德,你现在当兵,千万别想太多,不要做出蠢事,知道吗?”
“嗯。”除了坐船去东引,我无法离开台湾,能做什么事呢?
“好了,我会去问问有没有朋友在那边的学校念书,就近帮你做做眼线。”
“嗯,谢谢。”
“就这样吧,我要睡了。暑假我有take几学分,明天一早有课,不多聊了。”
“晚安,拜拜。”
我收了线,但无法收起不安的心。
原本想透过二哥多了解东北大学的概况,看看有无可说服李伯伯暂缓欢欢出国计画的理由,如今只徒增更多的烦忧。
休假期间和欢欢陆续谈了好几回,每次都让我感到有种无限大的无力感缠绕在心头。我用尽全力试着解开恼人的死结,但这个结越来越复杂,甚至慢慢地将我整个人包陷在其中。
收假回东引的前一天,我彻底地明白欢欢在今年出国已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入伍一年多以来,有好几次在休假的尾声昇起不想回部队的念头,不过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强烈。
晚上十点左右,我动身去找戴强。
为了准备月底的出国,戴强早已搬回新竹家中,这次的休假是巧合或是刻意的安排,我并没有见到他。查好戴强家的住址,再和老爸借了车,便一路杀往新竹。我知道没有事先通和的造访并不是太礼貌,但此刻的我无法再去顾及许多细节了。
在戴强的透天厝外按了按电铃,心中祈祷是戴强来开门,可以省去和他家人不必要的寒喧。还好老天爷并没有完全遗弃我,同意了这个小小的请求。
“阿德,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东引当兵吗?”戴强显然不知道我回来一个礼拜了。
“我休假回台湾。”同样的话最近好像讲了三遍。
“嗯。有什么事吗?”
“学长,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毕业就不要叫学长了。”戴强客气地说。
也好,我正有此意。
经过两年的社会历练,戴强已脱去学生的稚气,予人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我留着五分头,浑身阿兵哥的气息,相形之下实在毫无竞争力可言。
“戴强,你月底要和欣惠一起出国?”虽是明知故问,仍然想从他口中证实。
“对。”戴强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不再是阳光的感觉,而是一种神秘诡谲的味道。
“欣惠就…就暂时麻烦你照顾。”我特意强调“暂时”两个字。
“当然。是不是“暂时”我就不知道了。”戴强也不是省油的灯。
“如果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会宰了你的。”我靠近戴强的耳朵,小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