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他走出坟庵整了整衣衫,跪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又祷告了一番,便起身回百里奚村。他想独山若是已将老师家人接回,便马上和独山回越国去。离开时间太长,再不回勾践要起疑心了。
范蠡走了三十里,又累又饿,便在宛城南门、清水河边一家酒店里坐下来,要了酒肉,正吃着,忽然一人走来作揖施礼道:“蠡兄别来无恙。”范蠡定神一看,原来是自己漫游伏牛山时结识的朋友,忙邀上坐,添了酒肉,一边吃喝一边聊起别后情况。那位朋友叙说了一般情况后,便切入正题,说是伏牛山天龙道主去年病逝,手下四个弟子为争主位闹得不可开交。但这四人,文不能设谋,武不能服众,道主胞弟忽然想起当年在天龙道小住的范蠡,觉得范蠡文武全才,堪当道主,便遣人下山,到范蠡家乡来寻他。范蠡听了,觉得不妙,他知道天龙道的规矩,若是入了,终生不得退出。当年他闻讯该道要吸收他时,悄悄地走了,生怕终生困到伏牛山内,每日烧香念经,犹如牢笼。现在见朋友到此寻他,心想,真是多事之秋,回乡几日,先遇老师被囚,又遇船上可疑之人,昨晚村头可疑狗叫。今日又被朋友缠住去当天龙道主。若不赶快返回越国,不知又会遇到何等事故。想到这里,他对朋心虚以应酬,一个劲儿爇情劝酒,两人从上午喝到下午,把朋友灌得酪酊大醉,扶到附近客栈,安排歇了。范蠡生怕再遇到什么麻烦,另找了一个客栈歇了下来,直到晚饭后才步出客栈打算回百里奚。巧得很,出门不久,便遇上了前去找他的独山。他扼要说明了情况,俩人便一同朝百里奚村走去,打算当晚即和老师告别。
范蠡没有想到,当他和独山一起口百里奚村,敲起睡下的老师告别时,百里长河竟说出了让他娶百里宛玉为妻的话。范蠡对这位师妹印象很好,但从来想过娶她为妻,事情突如其来,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独山痛快,看到范蠡没有表态,催促道:“还不赶快拜谢丈人,你错过了这个村,到哪里再去找宛玉这样的好媳妇,莫非你想找个蛮女子不成!”范蠡笑道:“不知宛玉意下如何,怎能唐突应下。”独山道:“啥事你都聪明,这事糊涂了起来。
宛玉若不同意,老师怎能提起。“范蠡一想也是,便答道:”既如此,全凭老师作主。“
百里长河见范蠡已答应,高兴他说:“非常时期,老师也就不拘礼了。
明日即与你们完婚,然后你们一起去越。“
独山一听,叫了一声:“好哇!”
范蠡瞪了独山一眼,给百里老师讲了昨日和今日的巧遇,耽心夜长梦多,难以脱身,误了大事。说既已答应娶宛玉为妻,决不会三心二意。自己先回越国,稍事安定以后,再来接宛玉过去或请人送宛玉去越。
百里长河是深明大义之人,深知范蠡若被天龙道人缠住,将一事无成。
便说:“也好,你先回越,我择日将宛玉送去。”
范蠡见百里长河这么说,心里十分感动,不由地跪了下去说:“谢过老师,蠡决不会辜负老师一片苦心。弟子告辞,老师多保重。”说完,叩了一个头后站起对独山说:“走!”独山楞了:“这就走了?不见一下宛玉?”
范蠡何尝不想见一下宛玉,但他恐怕一耽误,今晚不好走了,明日天龙道人找来就麻烦了。强忍住说:“走!”
独山望着百里老师,希望老师发句话。
百里长河掩饰住内心的复杂感情,挥手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恋亲情。走吧!”
独山见老师如此说,只好跟着范蠡走出门去。
范蠡走出百里家院门,和陈爷告别时,声音哽咽了。
会稽
谗臣误国稚君拒谏范蠡和独山装扮成乞丐模样,晓行夜宿。从宛城向东南,穿过桐柏山,迂回到吴楚两国六十年交兵十八次的主战场弦邑(今光山)鸡父(今固始)
巢邑(今巢县)等地方看了看地形地貌,向当地人询问了当年两军作战情况,又深入到吴国腹地察看了伍子胥在太湖训练的水军。范蠡本想暗暗地拜望一下他所景仰的孙武,但孙武已去陈国隐居了。范蠡和独山回到越国都城时,已是公元前四百九十四年了。范蠡见过已经主了内政的文种大夫后。回到住处,正和独山清理院内杂草,王宫令官急急跑来,传令大王勾践立时召见他。
范蠡一听,立时洗漱了,换上新官服,跟着令官进了王宫。勾践一见范蠡,像个小孩子似的,从宝榻上迅速跑下,拉着范蠡的手“唯唯”地叫了声说:“你可回来了,孤正准备派人到宛城找你呢!”
范蠡见勾践的神态十分真诚,心里不免有些感动,挣脱了勾践的手就势跪下道:“请大王恕罪,微臣回家太久了。”
“唯!‘快快请起!”勾践拉起范蠡,“快坐下,孤有要事问你。”范蠡坐下后说:“大王有何要事?臣愿分忧。”
“唯!”勾践兴奋,“孤想打吴国,让夫差竖子知道孤的厉害!”
“啊!”范蠡不由地惊叫出了声。他刚从吴经过,深知吴国富兵强,正欲向勾践献图强坚守、持久抗吴之计,没想到勾践竟要主动进攻强吴,这是弱国弱兵之大忌。勾践为何有这种想法呢?何人教唆勾践把越往绝路上引呢?
“唯!?你以为如何?”勾践问。
范蠡起身施礼:“大王,臣以为不可!”
“唯!”勾践坐上了宝榻。
“臣以为,吴耻丧其先王,誓矢图报,日夜练兵,三年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挡也。”范蠡道,“越宜敛兵坚守,不可进击!”
“唯!”勾践不高兴了,“-李之战前,你是如何说的,你怕别人抢了功?”
勾践说出这样有损范蠡品格的话,是范蠡没有想到的。若是别人如此说,他立时就会跳起来,或理论一番,或兵戎相见。但说这话的是勾践,是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王。范蠡把心中怒火压下,说:“此次和-李之战前完全不同。”
“唯?”勾践望着范蠡,“有何不同?”
“当时之事,越是被迫迎战,情势不同,此其一;吴失信义,趁越新丧用兵,民心不同,此其二;吴先王阖闾年老志柔,而新王夫差……”
“唯!”勾践打断了范蠡的话,“勿再言!”
“是!”范蠡住口。
沉默。
范蠡想越国是勾践的,随他去吧。但又一想,若不把勾践进攻吴国的行动止住,越必败无疑。越若是灭国,扶越制吴助楚,便失了根基。不管勾践如何看自己,救越为上。想到此,范蠡叫了一声“大王!”见勾践没有特别反感,接着说道:“臣以为,国家大事有三。”
“唯?”
“一曰天时;二曰地利;三曰人事。”
“唯?说说看。”
“盈满而不溢出合天时,富实而不骄恣合地利,和而不矜其功合人事。
如今大王你……“范蠡停住了,下面的话他犹豫是否说下去。
“唯?你说!”
范蠡只好接口道:“没有盈满就想溢出;没有富实便骄恣起来;没有勤劳却自夸有功;天时没有具备就先作进攻的一方;人事不具备就挑起事端,违背天意,失去人和,若一意孤行必将妨害国家,也有损大王自已!”
“你是说越国不行,孤不行?”勾践恼怒地连“唯”字也省了,吼道:“你是不是笑孤不勇猛,不会用兵,意气用事?!”
范蠡见勾践发火,慌忙跪下。但范蠡毕竟是范蠡,人虽跪下,气仍高昂,索性把话说了:“大王,臣以为勇猛莽撞,是逆德;干戈刀剑是凶器,挑衅滋战,是处理国事的下策;勇于争夺,好用凶器,陰谋用兵,害人的将被人害。先玩火,必被火烧,先搬石头,必将砸脚……”
“别说了!”勾践吼道,“孤意已定,上大夫,离了你这个夜壶孤照样尿尿!不要以为,孤不会领兵打仗!孤要先发制人,打它措手不及!”勾践生气地吼着,狂笑着:“范蠡,你不是说过,打仗如同打猎吗。这一次,你就在都城呆着,等孤得胜回来分你一碗肉汤吧!哈哈哈,来人,宣石将军进宫议事!”
范蠡已无回夭之力,同时也明白了,是石买将军妒嫉自己在-李之战中的功劳,争一己之私,调唆勾践进攻强吴的-李之战时,石买因为怯战,勾践令他做后翼,没有立上大功。为人臣者,拿国家命运赌气,令人不齿。
范蠡正欲和勾践再理论一番,只见勾践“唯”了一声,挥手让他离去。只好行了礼,羞愧满面地离开了——这是被逐出宫啊!所幸其他朝臣不在。
范蠡回到住地,文种大夫正在客厅等他,慌忙行了礼,择要叙了别后情况,问候了文种家人,然后便说起勾践要攻打吴国的事。范蠡问文种是何态度。文种说,勾践征求他和几个大臣的意见,大家都不同意,只有终日陪着勾践游荡作乐的石买坚决主张先发制人,说打吴国个措手不及,彻底消灭吴国,进军北上,威震中原。
范蠡苦笑:“羽毛未丰,就想搏击千里,恐怕还未出巢,就会跌落在地。”
“大王起初也有些犹豫。”文种道,“石买便从市上购得一只大乌龟带进宫中,说是龟壳背纹象盾牌之形,兴师北上吉利。又把一个死了的神巫,投入江中,说是可颠覆吴国兵船,还在都城外十几里修了一座巫山,把生前从事祭祀活动的人集中埋在那里,说可以保佑越国繁荣昌盛、所向披靡,大王这才决心攻吴。”
“笑话,笑话。”范蠡道,“天时、地利、人事不行,占卜无用,鬼神难佑。石买误国,勾践自误,越国危矣!想不到勾践竟如此幼稚。此事,王后可知?”
种叹气:“你走这一段时间,听说大王已把王后冷落了,不知真假。”
范蠡抱着一线希望:“此事,王后若知真情,可以劝阻大王。”
种摇头:“满朝文武已知大王决心伐吴,大王的脾气,谁也难以劝阻。”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石买把大王把越国往死路上引。”范蠡道,“要不,采用非常手段,把石买……”
种急止住范蠡话头:“少伯,去了一个石买,还有木买、土买,这种人是绝不了的。上有好,下必甚。上好大喜功,下必喜功好大。此事,依他去吧。咱家乡有句土话,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要往南走,你说南面有墙不能走,他非但不信,还怀疑你用心,让他往南走去,撞了墙,他就会回头。那时,他才会明白你是好心。”
“若撞得头破血流,岂不完了。”范蠡道。
“撞的越狠,记得越牢。”文种慢慢道,“兵法上不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范蠡笑了,“就怕置之绝地啊!”
“我看过天象,越国气数未绝。”文种说罢起身,“该休息了。”
“好,今晚我也看看星象。”范蠡送客,“问候嫂夫人。隔日我到府上拜望。”
兵败如水临危受命王后姬玉为大王勾践送行时,才发现范蠡不在军中,问范蠡为何未来,勾践顾左右而言他。当着众人面,姬玉不便深问,心中却打了个问号。在内宫时,她曾问过勾践,此次伐吴,众臣是否同意,勾践说,讨伐世仇,个个争先。范蠡这个-李之战的功臣,怎么不露面呢。
姬玉回到后宫,当打听到范蠡反对主动攻吴而要大王强国固守,以待时机时,姬玉的心收紧了。明白-李之战后变得好大喜功的勾践受到石买一类人哄骗,觉得不可一世,听不进范蠡的逆耳忠言了。三万丁壮已经出发,犹如箭已射出,收不回了。姬玉只好向先王祷告,求先王允常保佑勾践和越军。
但她的祷告一点也不灵,从前方传来的消息说,勾践率大军与吴军相遇在夫椒(今江苏吴县太湖边)战于太湖,吴王夫差立于船头,亲自击鼓,激励将士。伍子胥和伯-各乘余皇大舰,顺风扬帆,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越军逆风,不能抵敌,久未习战,心慌意乱,仓皇南逃,死伤过半。越将胥犴中箭身死,灵姑浮溺水而亡。如今越军已退到钱塘江边,吴军紧迫不舍。越军败局已定,大王惶惶不安。姬玉闻讯,想立即召见范蠡垂问救越之计,又觉不妥,想了一想,便用竹简刻了几个字,让信官即刻送到范蠡府上。
范蠡接到信官送来的王后密简,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速到钱塘救越。”
前线传来的坏消息范蠡也听到了,本想赶去,协助勾践挽救一二,但又怕违了大王让他呆在都城的军令。有了王后的手谕,没了杀头之罪,范蠡便叫上独山,立时出发。路过文种家时,范蠡进去述说了情况,原想把王后手谕放在文种处,以便将来有事时,文种为自己作证。没想到文种一见王后手谕,眼睛一亮,说,有这令,我也可以去了。范蠡会意,不再多言,于是文种带了一个家丁和范蠡独山一道出发了。
范蠡和文种到钱塘江边诸嵇郢帐中,诸嵇郢一见范蠡文种便满面羞愧他说:“老将无能,使越军一败如此。”
范蠡说:“这是天意,哪能怪老将军你呢?此次统兵为石买将军”休提石买!“诸嵇郢愤愤他说,”越军刚到夫椒,立足未稳,便令出战,吴兵稍却,又趋利直进,误入吴军包围,以致全军溃退,损我两员战将……“诸嵇郢说到这里竟流出爇泪,”胥犴满身是箭,惨不忍睹,灵姑浮满身是伤,溺死水中。石买刚愎自用,依仗大王宠信,专制蛮横,把越军带到死路上了。“
诸嵇喘了口气说,“越军撤到此地,我向大王建议,把兵布到南岸,依仗天堑,扼制吴军锐气。石买硬在北岸设防,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大夫,你是懂兵法的,不到一万残兵,在此设防,吴国十万津兵,冲杀过来,我军只有葬身鱼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