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教师宿舍楼,明晃晃的太阳让严凡睁不开眼睛,觉得痒,伸手一擦就是一片潮湿。她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盒烟,结账的时候又买了一盒橘子味道的硬糖,因为有人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血糖高一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店主是个很和气的人,并不认识严凡,问她:“替你爸爸买烟啊!”
严凡却揉揉眼睛笑了,“我买来自己抽的。他不抽烟。”她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到底抽不抽烟,但是严明远是不抽的。说完就结账走人,留下店主一脸的惊讶。
中午的街道很安静,她就晃晃悠悠地一路看着记忆里最熟悉不过的街区往前走。严凡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其实这个似乎是她的习惯了,遇到问题总是想躲起来,盲目地乱走。忽然眼前就是一片的红,看不清楚周围,她捏了两下鼻梁,睁开眼睛见到那幢门前有高大梧桐树的旧时楼房,玻璃窗框还是木质的,涂着淡黄色的清漆。画室可能已经关掉,因为窗子都紧紧地闭着,以前她们是最喜欢打开窗发呆的。听树上的蝉鸣,还有站在树下的那个少年动情的《橄榄树》。
现在呢?这里还是有蝉鸣,嗡嗡的,用喑哑的嗓子吟唱着这个夏末最闷热的天气。她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别人说话:“郑泽同,郑泽同,郑泽同。你怎么不在这儿?你怎么不管我了……你不是说会一直保护我的吗?你说话不算数。”
一路从云南回来,虽然是坐飞机,可是这么一折腾还是累了。索性就往门前的台阶上一坐,从口袋摸出那包玉溪,利索地拆完包装又发起了呆。
后来,她嘴里含着一颗橘子味的糖果百无聊赖地找对面树干上的蝉。树荫下十分清凉,眼睛流过泪之后十分困顿,她的手臂抱着膝盖,出过一身汗之后有点冷,可是她只有自己,也只能有自己,或许很多年前的冬天也不曾让她这样冷。
最后她还是睡着了,一直到太阳下山,还是被人叫醒的。“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他问的很有技巧,潜台词其实就是:怎么不回家?可是联想起自己一整个下午的心神不宁,萧宁何想问,可是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
严凡抬起脑袋来看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就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他似的,眼睛明亮如同一只猫。他情不自禁的蹲下,与她平视,“怎么,不认识我了?小心我把你的美术实践课挂掉。”话说得很严肃,可是唇角眉梢的笑意泄露着情绪。
他开心,真的开心。虽然严凡看起来心情并不好,可是他并非幸灾乐祸。他的快乐是源于看到她在眼前的那份安心,忽然五脏六腑找对了位置,呼吸也恢复了频率。
没想到坐在台阶上的严凡也笑了,笑容从那张原本迷茫悲伤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的凄凉。萧宁何的心忽然就是一窒,心念一动就伸手把严凡从地上拉起来。他的头抵着她的,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闻言软语地问过她“怎么了”,严凡莫名地委屈,本来已经干涸的眼睛竟然又要开始酸胀。她的手心里攥着萧宁何衬衫的衣襟,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最后一丝暖色褪尽,周围的景物都染上冷色的蓝,严凡终于慢慢从他怀里抬起头。
路灯还没有亮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那一双眼睛流光溢彩,黑白分明。“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她说得轻轻的,犹如梦呓,她看着他,感觉到他的僵硬,脸上也无多余表情。严凡知道自己的恶劣,在被抛弃的时候找一根浮木。可这就是人的本能啊!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得到感情,而面前这个人,自己也不是不喜欢的。她不知道怎么说,所以选择直说,看萧宁何的样子,她心里忽然有点紧张,如果他不愿意呢?自己确实没有什么优点,又是凭了什么呢?要知道,萧宁何在学校,无论是年轻女教师还是学生都是趋之若鹜的。忽然就有点生气,他不该趁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来找她,害她说出奇奇怪怪的话。这么想着的同时,身体也就随着意志想要退开他的怀里。
然而刚退出半步,整个人忽的就往前一晃,被萧宁何紧紧抱住。干净的声线就从头顶散开来:“同学,不能出尔反尔啊!马克思教育我们要诚实!”他笑得邪气,语气里有太多的宠溺温柔,几乎要将她溺毙。
可是严凡的头被压在萧宁何的胸前,所以看不到他脸上的自嘲和无奈。他不是不懂得她的,一定是因为什么外界的原因才会使她如此反常。如果他是个绅士,就应该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他也几乎要那么做了,然而说出口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以至于后来萧宁何想起今天,都会问自己,后悔吗?不后悔吗?值得吗?不值得吗?
严凡脸红红地坐在萧宁何家里的沙发上,进门之前她才惊觉自己跟着他回家的做法是否合适。毕竟严格说起来,他们成为情侣不过是两个多小时之前的事儿,怎么一转眼就“登堂入室”了呢?
萧宁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脸犹豫就知道她那个小脑袋瓜里一定是挣扎着呢,于是慢条斯理地说:“我爸妈都出差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严凡马上放心了,可是随即有狐疑地看着他笑得越发像狐狸的俊脸。眸子里逡逡的黑,亮得如有流光闪烁。萧宁何一边拿钥匙开了门一边说:“难道你小时候没听过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啊!真是个傻傻的小红帽,难怪被大灰狼拐!”然后,严凡的脸就可疑地红了……
萧宁何之前出去本来是要买菜做晚饭的,结果带着严凡这个宝贝回来,反而忘记“正事儿”了。放严凡独自呆着他又着实地不放心,所以最后就索性煮了一锅方便面。自然是被严凡大大地嘲笑了一番,说他厨艺不佳,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他也不生气,慢悠悠地吟着:“君子远庖厨。”
说是这么说,也许是饿了,也或许是因为萧宁何煮方便面还是有些功夫,严凡还是吃了满满一大碗,热得满头大汗,连鼻子尖都是细小的汗珠。
吃过饭,她打算表现一下说要去洗碗。
“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吧!都快成小花猫儿了。”萧宁何给了她一件睡衣,和新的毛巾把她推入浴室。睡衣的样式很保守,朴素的颜色,有精致的绣花,应该是何老师的。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她母亲的睡衣是什么样子的。
急急地洗了个澡,连头发也还滴着水,她就往客厅走。
看到萧宁何坐在沙发里拿着茶杯的样子,脚步又轻下来。
淡金色的茶水,水汽袅袅又有茗香,空气里都是安逸宁静。严凡忽然就羡慕起萧宁何手里捏着的那个白色瓷杯,干净无暇,且懂得包容,冷热自知。
萧宁何兀自看着沙发边的落地灯出神,她坐在他旁边,说:“好香。”
“这是冻顶乌龙。”
“刚才想什么呢!”严凡说得轻松,如同平时闲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不安,犹如一个溺水之后的人再也不敢离开救生的稻草,现在,萧宁何就是那根稻草。
萧宁何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有清脆的声音,他的声音是清朗的:“在想,怎么才能对你再好一点儿。”
他眼睛里的认真终于令严凡动容,因为有那么一个人想为了她而做出努力,想努力地对她好。身体轻轻地靠过去,“你对我很好,很好,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这么说或许对郑泽同并不公平,可是他的好是她要不起的,会让她觉得痛苦,那么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她只是贪恋最卑微的一点温暖,不必灯火辉煌,只要有细微明灭的烛火般的温暖就可以了。她终于相信萧宁何是可以给自己温暖的那个人,没有遥不可及,没有歇斯底里,她从他身上汲汲获取的都是似乎永不枯竭的暖意。
萧宁何抱着她,那么小小的一团,软软地蜷缩在他怀里,像是一只猫。他从小到大并不喜欢这种动物,但是,他想,如果她是一只猫的话,自己如何去宠都是不过分的。伸手揉揉她刚刚洗过的头发,“累了就去睡吧!”
“嗯,还不困呢,下午都睡了一会儿了,再呆一会儿。”其实她想说:再抱我一会儿。几乎如同小孩子的撒娇,目的单纯地想让人抱。虽然嘴硬,可是不一会儿呼吸就开始变得绵长起来,眼皮下也投出淡淡的小片阴影。萧宁何也不敢动作太大,慢慢地取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手臂绕过她的颈后和膝盖,像是抱着脆弱的易碎水晶。最后一丝光亮略过的时候,严凡眼角终于有亮亮的冰冷痕迹淌过。
萧宁何是个好情人,无可挑剔。体贴却并不啰嗦,有主见但是从不霸道专断,虽然是两个人在家里,也不是一直有话讲的。有时候她坐在窗边看画册,萧宁何在一边打游戏,或者她对着电视机看里面的痴男怨女演绎缠绵爱情,他在厨房挥着铲子喊她吃饭。
严凡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加了糖的白开水,她开始越发地嗜甜了,只要尝过了就无法忘记,如同爱情,碰到了就无法避开。对于感情她干渴得如同行过茫茫沙漠的旅人,一旦得到了水,就近乎贪婪而绝望地想要更多更多,以此来一再确认自己得到了。
萧宁何穿了T-shirt和牛仔裤的样子让他显得异常年轻,但是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可笑的棒球帽,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他语气轻快地开口:“走吧!”
严凡一脸茫然,这是她在这里住下的第四天,前三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宅在家里的,并没安排要去哪儿啊!“往哪儿走啊?”
“去做义工。”他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想起一个词儿——倾国倾城。怎么会有一个男人是这么笑的?嫉妒归嫉妒,严凡还是很没出息地被他蛊惑,戴着和他一样的帽子出门了。
“这个是你以前画的?怎么那么丑。”萧宁何举着一张发了黄的石膏素描一脸嫌弃。他们站在画室的老旧建筑里看着同样有着旧时光印记的纸张,一切都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物是人非。
“我画的就是丑,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吧!”她皱皱鼻子,丝毫不生气,反而还有点俏皮。她知道她的天赋有多少,在萧宁何这样的人面前,她的画确实是“不堪入目”。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吗?”严凡看着墙边的箱子都蒙着一层灰尘,想来应该已经很久没人来这里画画了。这与记忆中时而因为调皮和不安分就分外热闹的画室并不相符。
“年末之前就会拆迁了,听说会新建办公大厦。在此之前得把这里的东西收一收。”萧宁何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打开了墙边的那只旧的樟木箱子。里面的东西还是画,不过这些显然是经过精心处理,打算长期保存的作品。素描纸也是发黄,却不同于之前那些,而是由于定画喷剂导致的一种淡黄色。“看来我妈的学生还是不乏聪明人的。”这不就是说她笨吗?
严凡故意张牙舞爪地叫嚣:“知道我笨还找我来帮忙!早知道就呆在屋子里吹冷气!”
萧宁何笑得很狡黠,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去另一边整理画架去了。两个人整理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把大多数东西都打包,绑紧了。几个大体积的石膏像因为搬运要小心,先用报纸包了好几层才放在地上。上面偶尔还能看到当时为了计算比例留下的淡淡的铅笔痕迹。
于是找出一块放在窗台上的橡皮,慢慢地把那些痕迹擦了去,萧宁何见了就逗她:“毁灭你自己的罪证呢!”
严凡当然不承认,急急地说:“不是我,我那时候才不这么量比例呢,这么做的人是……”林绯,她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慢慢地擦着,直到那部分石膏表面比其他区域都干净了才停下。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可理喻,于是重新打起精神说:“来!咱们看看当年那些画在你这个专业人士看来是不是够专业!”
她打开那口箱子拿了第一张画,问:“怎么样?”
萧宁何状似仔细地看了几眼,摇摇头:“笔触太过凌乱,虽然光影处理还算不错,但是难成大器。”
“那这张呢?”她又拿了下面的一张,是琴女,很漂亮的构图和排线。
可是他还是摇头,“匠气,没有灵性。”
“这张?”第三张是骷髅骨,看你还有什么意见!画得这么恐怖,你还说什么!
“……”
看,没话说了吧!她正在洋洋得意,岂料萧宁何却说:“你没看到右下角的字吗?”
右下角?字?翻过来一看,果真有个“60”,也就是说这幅画根本是老师拿来教育学生的反面教材。严凡尴尬地干笑两声,不敢再造次了。
两个人把剩下的画也都看了看,嘻嘻哈哈地随意说些话。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严凡就忽然停下了,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停留在那里。
“你也觉得这张画得不错?”萧宁何说:“就是这幅画让我决定去画画,当时总想着应该把它完成,可是后来人都不在国内,等再回来找也早就找不到了。还以为它的主人已经画完它把它带走了,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
“是啊,画得很好,可惜没画完。”她说话很平稳,然而这平稳正是为了衬托命运的诡异,“可是永远也不会完成了。”
萧宁何惊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明白过来画的主人究竟是何人了。这样的宿命在他看来只是个巧合,可是却让严凡内心都在发抖。与萧宁何的缘分竟然一直都是源于林绯,这个认知如同一张大网,带着若隐若现的阴影,慢慢覆盖住她的生活。
她站起身,拍了拍沾染了灰尘的手,“我饿了,你请客吃饭算是付我工钱。我要吃好吃的,你不许做周扒皮啊!”
萧宁何没站起来,冲她无奈地摊摊手说:“今天恐怕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因为一会儿有个约会。”
“你约了老同学?那我自己买点东西回去吃好了。”
“不是我,是你。”
现在反而是严凡一头雾水了,自己什么时候和谁约好见面了?怎么她都不记得?
“我昨天接到学校那边的电话,你母亲以为你回学校去了,结果打电话到学校没找到你,所以才托学校又找到我这里。”
严凡唇边抿成一条线,可即使她不说话,眼睛里的情绪变化早就看在萧宁何眼里,“去见见她吧,事情一直憋在心里总是不舒服。我在家里沏乌龙茶等你回来。”虽然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不快乐,他知道。
面前的男人从相识以来就是如此沉稳,再大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也都是举重若轻。他令她安心,细心地为她想好了每一步,即使她受伤了,身后也总还有他在那里等待。
终于,她蹲下身子,抱住了他的腰,说:“谢谢。”谢谢你给我勇气,让我面对过去,谢谢你给我理解,为我解开心结,谢谢你给我时间,等我慢慢地爱上你。
他把下巴放在她的发旋上,说:“傻丫头。”
严凡终于再一次站在了家属楼的门外,萧宁何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为难地回头。他冲她打了个手势,告诉她自己会在家里等她。
这一次进门很容易,因为家里除了母亲就再没有别人了。
不过几天没见,她似乎更加憔悴,整个人黯淡地几乎要隐没在那身素色的套装里。严凡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呆在这个熟悉的空间里,可是身上那种局促的感觉都快要了她的命。对面的母亲并没有上一次强烈的恨意,可也说不上热情,淡淡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她略微往前挪动了一点,说:“严凡,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严凡紧紧地抓着沙发绵软的边缘,看着眼皮底下的茶几说:“您,真的恨我吗?”
“我……”
“算了,当我没问。”还不等母亲回答,严凡就匆匆打断了她,她怕,如果她回答“是”,自己将情何以堪?!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咳,正好可以当面告诉你。”她叹了一口气,捋一下耳边的头发,其实并没有碎发落下来,这是干练的母亲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她苦笑了一下说:“我和你爸爸……打算离婚了,会尽快办手续。这房子会给他,我打算去宁夏支教。这也是我年轻时的愿望,总算有机会可以完成。你也长大了,我一直也没有照顾好你,现在你亲生父亲来找你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他一起生活。”
亲生父亲,这四个大字重重地敲打在严凡的心上,二十年,二十年才来见她的一个陌生人,她凭什么要跟着他一起生活?
出口就是支离破碎,说不出别的,只能问一句:“为什么?”
“其实,你见过他的。六年前你们就见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