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羞愧难当,拳头收紧:“三姑娘不必拦着,四姑娘的这一鞭我该受。”
萧容衍隔着纷纷落雪,不经意瞥了眼长廊中徐徐走来的身影,从容又静默。
冯亦程拥着狐裘立在廊下,红色灯笼映着落雪纷纷,亦勾画着冯亦程素净精致的眉眼,他眸色黑深平淡,整个人如同入画一般,极为恬静淡然。同今日在忠勇侯府门前气场张扬逼人的镇国公府嫡长子,判若两人。
“冯锦稚,退下。”
冯锦稚闻声回头看到冯亦程,含泪瞪了眼秦朗,这才心不甘情不愿转身回到冯亦程身侧。
冯亦程看到冯锦绣那副样子躺在床上,恨忠勇侯府也恨秦朗,可到底还是能体谅秦朗处境艰难,遇到蒋氏那么一个继母又有孝道压着,他也的确艰难。
秦朗借着酒劲儿才敢正面直视冯亦程,秦朗心中百味陈杂,愧疚的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掌心起了一层粘腻,忙收回视线垂眸不敢看冯亦程。
“那……那就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子吗?!”吕元鹏看呆了,雪落在睫毛上全然不觉。
萧容衍深沉的眉目一派平静,藏在灰鼠皮大氅之下的手慢条斯理摩梭着玉蝉,若有所思般不温不火浅浅应了一声:“嗯。”
冯亦程刚走出长廊,便对上萧容衍似水沉静的目光,他脚下一顿。
萧容衍过分幽邃的眸子含笑,浅浅对他颔首,尽显温厚稳重。
冯亦程攥着手炉的手下意识收紧,心跳没由来重重跳了几跳,呼吸略有些不畅快。
记忆里,冯亦程曾在战场私下和无数狠戾者交锋,能让冯亦程记住平生的屈指可数,忌惮的更是凤毛麟角,但从没有谁能如萧容衍这般,让他有如此强烈的畏惧感。
萧容衍沉稳内敛的儒雅之下,是如虎狼般吞并他国的野心勃勃,谈笑间取人性命,高深得冯亦程到死都没有看透过他分毫。
冯亦程再看到吕元鹏,便知晓为何萧容衍会和秦朗一起来。
他闭了闭眼,强按住心头不安和对萧容衍的过分在意,抬脚走出长廊……
蒋嬷嬷连忙转身拿过仆人手中的伞撑开,上前扶住冯亦程。
“秦世子。”冯亦程和秦朗保持相对谨慎的距离,对他福了半礼,“世子薄衣单衫负荆请罪,可是心里已有解决章程?”
秦朗低着头,羞愧道:“还……还不曾。”
冯亦程心头一哽,心中对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难怪记忆里秦朗护不住自己的妻子,只知道歉又有什么用?!
他压不住火,声音也提高了不少:“秦世子见了我祖母、我二婶,也要这般回答?如此我倒要问问秦世子,今日负荆登门请得什么罪?替忠勇侯侯夫人请罪,还是替府上两位姑娘请罪?或是替世子自己请罪?”
寒风卷雪,穿隙而过。
秦朗眼眶发红,唇瓣嗫喏,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抱拳对冯亦程长揖到底:“秦朗羞愧,无言以对。”
那日秦朗前来镇国公府迎亲他布棋局拦门,观秦朗棋路并非是懦弱守旧胸无丘壑之人。
棋风察人……冯亦程以为,秦朗当心有大志又有格局谋略才对。
思虑片刻,冯亦程握紧了怀里的手炉,狠狠压下心头恼火,才慢条斯理开口:“我大晋开国时,但有大功者皆封侯拜将,定国侯得爵位世袭罔替。候府两位嫡子,依礼法长幼之序长子袭爵,然定国候偏爱幼子,欲捧幼子上位又不得不顾及祖宗礼法,因此闹得家宅不宁兄弟倪墙。定国侯病逝,长子袭爵位,幼子怀恨举刀弑母杀兄,酿成悲剧。”
冯亦程提起定国侯,秦朗立时便通透了,如今忠勇侯府这一出出闹剧,何尝不是因为这个爵位。
继母想让秦朗的幼弟承袭爵位,碍于祖宗礼法不得明言,暗地里却给秦朗使过不少绊子,逼走教授秦朗的恩师,使他名声受损。这次更是为了挑拨他与镇国公府,对冯锦绣下了黑手。
见秦朗面色惨白,紧握的拳头青筋直跳,冯亦程便知道秦朗听懂了。
忠勇侯府主母蒋氏心思,秦朗比冯亦程更懂。可懂有什么用,上有孝道压着,秦朗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施展不出来。
冯亦程觉得秦朗并非全然无救,这才平缓镇定的徐徐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古有尧舜禅让,而今世子何不效仿?毕竟……忠勇侯如今已然成了一个虚爵,世子胸有乾坤心有大志,何愁挣不了一份锦绣前程?”
“长兄!”冯锦稚一脸惊骇。
秦朗瞳仁一颤,猛然抬头看向面色沉静的冯亦程,他的意思……是让他自请让出世子位,他怎能说出这样骇人的话来?!
这些年秦朗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和应对,他明面上和大都城纨绔混在一起,暗地里也苦下功夫,想在科举考试中夺得头筹。可这也是为了稳固世子之位,他竟是从未想过还可以不要这个位置。
不止冯锦稚被冯亦程的话惊到,就连冯锦桐听得也是心口直突突。
和萧容衍站在稍远处的吕元鹏盯着面沉如水的冯亦程,微微侧头低声问萧容衍:“萧兄,你能听到这冯家大哥同秦朗说什么吗?怎么蒋嬷嬷一脸惊慌?该不会是让秦朗和他们家二姑娘和离吧?”
萧容衍唇角带着极淡的笑容,掸了掸被风吹落沾在大氅上的枯叶,举手投足极为优雅:“强行入镇国公府已是失礼。偷听墙角,更非君子所为。”
萧容衍没有想到,冯亦程竟有这样的格局和气魄。
他观大都城身居高位者,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冯亦程一个女儿家的眼界。只是秦朗在大都城的锦绣堆里长大,即便对忠勇侯府之事洞若观火,也实难拿出破釜沉舟的魄力,就怕冯大哥这一番苦心白费。
“二姑娘醒了!二姑娘醒了……”
后院传来丫头清脆如铃的声音,整个镇国公府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二姑娘醒了”的呼声此起彼伏。
冯亦程眼底掩不住欣喜,眉目间的沉重都被喜气取代。
秦朗喉头翻滚,亦是伸长了脖子朝着镇国公府内宅里望。
“长兄!”冯锦稚回头朝内宅方向望了一眼,满目惊喜攥住了冯亦程的手臂,“二姐醒了!我们快回去看看!”
丫鬟提着灯笼一路疾步而来,在冯亦程身后福身行礼:“大哥、三姑娘、四姑娘,二姑娘醒了!”
冯亦程颔首,回头望着秦朗道:“不能解母忧为不孝,不能护妻周全为不义!世子当知不破不立!亦或是……世子当真为了这虚爵,宁做不孝不义之徒?言尽于此,世子好自为之。”
冯亦程浅浅福身行礼后,不自觉深深望了萧容衍一眼,带着冯锦桐、冯锦稚二人匆匆往后院走。
蒋嬷嬷对秦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二位公子厅内稍坐,世子……这边儿请!”
“蒋嬷嬷……”
吕元鹏喊了一声,正要追上前准备跟着去内宅凑热闹就被萧容衍拦住:“这是镇国公府和忠勇侯府的私事,你我不该掺和。”
冯亦程兄妹三人赶到青竹阁时,冯锦绣正靠在床头,柔声细语安抚泪人儿似的二夫人刘氏。
一进屋,冯锦桐和冯锦稚就扑到了床边,关切询问冯锦绣身体状况,冯亦程立在屏风旁心中百味杂陈。
虽然早知冯锦绣无事,可冯锦绣未醒他心头到底是悬了把刀,现下这把刀挪开……他总算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