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握住母亲冰凉的手,不禁眼圈一红,用力攥住:“我等小辈,已可以替阿娘和各位婶婶分担,不是孩子了。”
前生,他病倒留下母亲强撑冯府门楣,这一世他不会让母亲孤立无援,只能一人。
二夫人刘氏将女儿冯锦绣搂在怀中,眼泪立时断线,若不是还有女儿他恨不得一头碰死跟着丈夫儿子一起去了,可女儿已经失去了祖父、父亲和哥哥、弟弟,他又怎么忍心让女儿再失去他这个娘?
大都城内不知是谁家先亮了灯,听到后窗有人说国公府遗孤一大早都去南门口迎灵柩去了,匆匆起身穿了衣裳,提灯出门,巧不巧正遇邻居亦是挑灯踏雪出门。
“你也听说了?冯家遗孤都去南门了!”
“是啊!国公府一门英烈今日归来,我们受国公府世代守护,也该同去迎一迎!”
两人刚说了两句,就听隔壁木门吱呀声,和年迈父亲一起出门的汉子看到邻居,亦是问道:“你们也去南门?”
南门守正立在立在城墙之上,见大都城内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盏又一盏灯笼,暖融融的柔光被罩在灯笼内,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而来,细看之下竟是成群结队撑伞提灯的百姓,声势竟比除夕夜那日更为浩大。
隆冬大雪,天还未亮。
南门守正看着这副场景,心中情绪翻涌,高声喊道:“将城门大灯灯芯挑高些,为我大晋忠魂明灯引路!”
冯家遗孤听闻这声,都止不住红了眼,挺直脊梁在这风雪中等候归人。
朝中诸臣趋利避害,自南疆消息传回之后,皇帝态度微妙似乎并不打算宽宥冯家,得了消息也不敢如除夕夜那日贸然前去南门。
此次勋贵朝臣,能来者寥寥无几,董清平、董清岳得知董氏带冯家遗孤去了南门,起身用帕子擦了把脸就骑马来了。
董氏眼底带泪,铭感五内,却又不免劝道:“哥哥、清岳你们不该来!”
董清平抬手拍了拍董氏的肩膀,笑着道:“无妨。”
出乎冯亦程意料之外的,是萧容衍竟随同吕元鹏等一杆纨绔来了南门口。
吕元鹏恭恭敬敬同冯家各位夫人行了礼,萧容衍亦是浅浅颔首,抬头看向正低眉还礼的冯亦程。
冯亦程一身孝服,头戴孝布,绝顶容姿被裹于一身清凌中。
冯亦程本就白皙的脸今日更是白得骇人,眉目带着憔悴,目光却依旧坚毅。
“那日多谢吕公子国公府门前解围,待我冯家大事过后,定当登门拜谢。”董氏柔和道。
“夫人折煞元鹏了!不过是凑巧!夫人不必挂怀。”吕元鹏今日很是守礼。
天初放亮,鹅毛大雪也渐停。
就在百姓都要冻僵之际,隐约听到白雾之中有马蹄声传来。
很快,一辆四角悬灯的四驾马车,在两侧举信王旗帜的卫兵护送下缓缓而来。
二夫人刘氏双腿一软,多亏冯锦绣眼疾手快扶住,他用力握住刘氏的手,泪流满面。
董氏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握紧了冯亦程的手。
信王护卫老远看到南城门口灯笼光芒亮了一片,连忙马快行至南门前饶了一群,大概明白什么情况,急匆匆赶回马车前,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冯家遗孤和都城百姓都在南门口……”
怀里搂着美姬的信王一听,撩开马车车帘探头朝南门看了眼,只见熙熙攘攘一片明晃晃的灯光顿时心虚不已缩回马车内,手心里一层细汗。
这次他只将镇国公冯威霆,还有冯威霆第五子白岐川,和冯家六郎、十七郎的遗体带了回来,为了凌辱冯家给朝臣看,信王故意给他们用的是最下等的棺材。
信王用帕子擦了擦手心,盯着貔恘铜质的三鼎香炉,沉脸琢磨了片刻,道:“一会儿就说本王伤重,不宜下马车,直接进城!”
“是,小的明白!”信王护卫颔首。
马车里的美姬见信王面色沉沉,笑着将温在炉火之上的美酒拿出,斟了一杯送至信王唇边:“冯家男子都已经死光了,不过是一群女人,王爷何必在意。”
正是风情万种的美人对他笑魇如花,信王眯了眯眼,心口那股子不安消散,就着美姬白若葱管的手饮了杯中酒。
是啊,冯家男人都已经死绝了,一群女流之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再说,容不下冯家的是他的父皇,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冯家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信王舒舒坦坦靠在软枕上,把玩着美人儿白玉雕琢似的小手。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城门口,董氏带着冯家众人对着信王马车行礼:“见过信王。”
“咳咳咳……”马车里传来信王咳嗽的声音,“本王已将尽力,却也只能将国公爷和白岐川将军,同六郎和十七郎带回!本王身受重伤不便下车,咳咳咳咳!便让兵士将国公爷他们送回国公府吧!”
说完,马车便动了起来。
所以,董氏的丈夫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董氏身形晃动,他忙扶住:“母亲!”
望着被打击的缓不过神来的董氏,冯亦程心中绞痛。
二夫人刘氏的丈夫和两个亲生儿子也都没有回来!
刘氏一听,整个人直愣愣向后栽倒,若不是冯锦绣眼疾手快扶住,怕是要摔倒,刘氏泪如泉涌,整个人却如同傻了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丈夫和儿子,竟然……尸骨无存了吗?!
“十七!我的小十七啊!”四夫人王氏已经克制不住朝最后方那最小的棺木踉跄扑去,下了一夜的大雪,路滑难行,王氏摔倒两次爬起来又踉跄铺了过去,终于抱住了那落满雪的小棺材,整个人撕心裂肺。
“六郎……娘来了!娘来带你回家!”三夫人李氏被冯锦桐扶着哽咽上前,想去摸一摸儿子冰冷的棺木,想扶着儿子的灵柩回家。
挺着大肚子的五夫人齐氏,似还稳得住,他本欲快步上前去丈夫的棺木前,可又硬生生克制住情绪,掌心用力按在腹部,含泪哽咽道:“大嫂……先回去吧!”
身上带伤的冯锦稚被贴身婢女扶着,亦是朝同胞兄长白卿明的棺木走去。
董氏拳头死死握紧,明明心中恨意滔天,却还得言谢:“多……多谢王爷。”
冯亦程拳头紧紧攥着,同上一世一样,回来的只有祖父、五叔,明弟和小十七,可信王这个身受重伤……
他看着车轮转动晃晃悠悠从眼前走过奢华马车,闻到从窗口隐约飘出的淡淡的酒味和檀香味,直起身凌厉的视线抬起,马车车帘被寒风掀起一角,他分明看到了车内娇如牡丹的美人儿正倚在“身受重伤”的梁王怀里,衣衫不整。
拥着狐裘立在人群之外萧容衍一向耳力过人,他耳朵动了动,听闻精致马车内有女人的娇嗔声,幽沉眸色越发冰凉,侧头看向护在身侧的护卫……
侍卫会意,颔首匆匆离去。
冯亦程转而望向抬棺的兵士,没有一个是冯家军,都是……信王麾下兵士,他死死攥住藏在袖中的手。
信王的亲兵放下棺材,随着信王的马车进城,将四具棺材就搁在城门外。
董氏拼尽全力才能维持住庄重沉稳,不崩溃哭泣!
他带着冯家遗孤跪下,行大礼叩拜:“冯家嫡长媳冯董氏,携冯家遗孤,恭迎父亲与我冯家英烈回家!”
冯亦程含泪跪下,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