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双眸发红像是哭过,见冯亦程前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身手将冯亦程揽入怀中,指着院中那颗松树笑道:“那棵松树,是你祖父亲手种下的!那年我和你祖父迁入这长寿院……”
大长公主说到这儿,低头望着怀里的孙儿,笑中含泪:“那时这儿叫荣寿院!可你祖父说……他不求荣寿,只求我们夫妻俩能够如松柏长寿,大笔一挥改了院名叫长寿院。”
立在一旁的蒋嬷嬷忍不住别过脸去,捂着嘴眼泪如同断线。
大长公主鼻翼煽动,整个人如同嚼了酸李子一般,绵绵苦涩袭上心头。
“祖母,回吧……院内风大。”他垂着湿润的眼眸,将大长公主扶回上房内,摆了个热帕子让大长公主擦了脸,大长公主这才缓过来。
“这么晚冒风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大长公主将热帕子递给蒋嬷嬷,拉着冯亦程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又让蒋嬷嬷去给冯亦程端一碗热姜汤来。
“关于二叔的那个庶子,如今阖府上下都在传冯卿玄会继承镇国公之位,祖父、父亲、叔父和弟弟他们还有三日就回来了,孙儿来问问祖母对此子有何打算。”
大长公主心里一团乱麻,想起今日几个儿媳妇在这里商讨不下的情景,反问冯亦程:“阿宝以为呢?”
他握着大长公主的手,徐徐开口:“此子……性情暴戾,心无仁义,当不起镇国二字不说,若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怕冯家百年名声毁于一旦,甚至还会为我冯家招来灭顶之灾!”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可冯家数代粉身糜骨换得镇国公的爵位,难道就这么舍了?!
“那日有人买通兵士家眷来我囯公府门前闹,反倒是给我们国公府提了醒,有人暗处盯着我们冯家,意图栽赃冯家置冯家于死地!孙儿私以为,冯家荣耀自在人心,自请去镇国公爵位,保全冯家才是当务之急!”
“自请去爵位……”大长公主不是没有想过这个。
他点头:“在其位谋其事,冯卿玄没有这个能耐。于其将镇国公变成一个虚爵,不如急流勇退迁回朔阳祖籍,让陛下看到我们冯家俯首甘退的姿态,以保全我冯家众人性命,保全冯家百年声誉。”
“至于冯卿玄,若祖母有这个精力……可以留在身边教养,若将来他能有所成就,能凭本事争得前程,那我冯家今日之退成就的好名声,必会成为他来日仕途上莫大的助力!即便是冯卿玄此子无可救药,那我冯家还有五婶肚子里的孩子,如若五婶得男,冯家重建辉煌指日可待!”
冯亦程一席话,让大长公主豁然开朗,是啊……他怎么忘了,还有五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退,冯家的出路多一条!不退……冯家拼死一争即便让那庶子拿到爵位,他怕也不能延续冯家满门荣耀。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泛红的眼睛望着轻声细语的冯亦程,抬手摸了摸孙儿一头乌发,心里不住感慨,他的孙儿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城府手段,谋略胸怀,样样超尘拔俗,若大孙儿是一位儿郎,那冯家何愁后继无人啊?
冯亦程从大长公主院子里出来,本想去陪一陪董氏,走到董氏院子门口,他未让秦嬷嬷通传,刚打了帘进门,就听到母亲压得极低的哭声。
透过十二幅的碧玉楠木屏风,冯亦程隐约看到坐在铜花镜前的母亲,一手攥着父亲为贺他生辰亲手做的簪子,怀里抱着今年新为胞弟白卿瑜做好的衣裳,抑制不住低低的哭。
母亲的哭声让他的心如同被蛰了一般,内蕴刚强的母亲,一夜之间痛失丈夫和儿子,心底该是怎样撕心裂肺。
他不曾打扰母亲,只是在屏风后站了半盏茶的时间又从房内出来。
“大哥儿……”秦嬷嬷迎了上来,见他双眸通红嘱咐让好好照顾母亲,秦嬷嬷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大哥儿放心,世子夫人要强,今早上还同老奴说,他是国公府的主母是大哥儿的母亲,必须得撑住了……他若连冯家都撑不住,他又怎么护自己的家人。”
听到这话,冯亦程手心用力收紧,心里酸辣无比。
他想起爹爹来。
想起曾经踏平蜀国那场血战,他围追堵截三日斩下蜀国大将庞国平头颅,一举击溃蜀国战心。
得胜之后,他喜不自胜,爹爹却说他不得军令擅自去追庞国平,让他自去领五十鞭!
他不服气,拧着脖子和爹爹争辩,问:“我取下蜀国大将军首级有功,爹爹为何罚我?”
爹爹双眸通红,气得摔了手中马鞭,一脚踢飞他手中一杆银枪,发指眦裂同他吼道:“因为我是你爹!不论在别人眼里你是多么智谋无双,骁勇善战,对我而言你只是我丢命都不能舍的孩子!”
父母于子女之爱,便是……不论什么时候都想舍命英勇护在孩子前头。
可以后,他再也没有爹爹了!也没有弟弟了……
他的爹爹,死在了凤城。
他的弟弟,死在了南疆。
他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同秦嬷嬷道:“嬷嬷别同阿娘说我来过。”
秦嬷嬷替冯亦程拢了拢大氅,点了点头,哽咽难言:“大哥儿这几日好生歇着,等国公爷和世子爷他们……他们回来,大哥儿还有得忙。”
他颔首,扶着春桃的手,迎着刺骨寒风慢慢走出院子。
望着高悬于廊檐之下的白色灯笼被吹得胡乱摇曳,他攥紧了春桃的手。
风起云涌,大都城终究还是要变天了。
宣嘉十六年,正月初五,大雪。
寅时一刻,大都城南门守正挑着灯笼从营房营房出来,命人开城门。
守正转过身,隔着茫茫大雪,有人从长街尽头一片明晃晃的灯火处走来,越走越近守正便看到那人不止三两个,立刻戒备按住腰间佩刀。
镇国公府管事一路小跑先行上前,恭敬对守正一礼,说明了来意:“今日信王扶灵而归,我们家主母带着遗孤来城门口迎一迎。”
看清楚来人果真身穿孝服头戴孝布,守正颔首侧身让到一旁。
同是当从军的,虽然他没能上战场,心中也有为国为民之心。
那日国公府门前有贪财忘义之徒收了别人的银子,去国公府闹事,冯家大哥一番话,更是激起了男儿一腔沸腾热血,眼中含泪恨不得随国公爷一起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如今国公爷和冯府男儿马革裹尸,冯家遗孤出城来迎理所应当。
镇国公世子夫人董氏,携二夫人刘氏、三夫人李氏、四夫人王氏,还有挺着肚子的五夫人齐氏,连同大哥冯亦程、二姑娘冯锦绣、三姑娘冯锦桐,还有前日刚被行了家法硬撑着爬起来的四姑娘冯锦稚,连同冯家的二姑娘秦朗,在冯家护卫、仆从跟随下立在大都城南门外,静候冯家英雄归来。
人群中传来家仆隐隐的抽泣声,反到没有主子显得刚强。
茫茫大雪,遮人视线,冯亦程视线所及除却鹅毛大雪,便是漆黑一片。
冯家男儿皆身死,这锦绣大都之内畏惧冯家恼恨冯家的人,怕都高兴的睡不着觉了吧!
可前路漫漫,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
冯亦程眸底寒光乍现。
虺虫蛰伏,冬眠春猎。
不急,不急……
双目通红的董氏低垂着眼,侧身替冯亦程拢了拢大氅,手指克制着不住的颤抖:“让你们几个孩子留在府中陪你祖母照顾妹妹,就是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