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皇帝的神情,接着道:“祖父说,自古武将最受君王忌惮,可祖父有陛下的信任便什么都不惧怕!祖父说陛下心怀鲲鹏大志,要的是王霸天下,他所求是天下太平。若他有生之年志向无法达成,冯家后人当以此为志!若有一日,四海一统天下太平,冯家后人需将皇帝许予的兵权主动奉还皇家。因为削弱权臣,权归中央,是每个皇帝平定天下后都会……也应该做的。只要冯家做人取忠,做事取直,不恋栈权位,不论皇家谁坐在那九鼎之位,必会以最温和的方式保全冯家平安。”
皇帝唇瓣嗫喏,他竟不知镇国公冯威霆……竟是如此高看于他。
他抬头望着手悄悄扶住沉香木桌的皇帝:“陛下,祖父如此信任陛下,可陛下……做到了永不相疑吗?”
偏殿一直提心吊胆的大长公主,听到这话终于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脊背软软靠在软枕上,两行热泪闭着眼也抑制不住的往外涌。
刚才冯亦程激烈言辞高昂的情绪,几次都让皇帝起了杀意。
可此言一出,他大孙女儿的命算保住了。
还好,冯亦程到底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懂得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皇帝望着不卑不亢一身孝服素衣跪于大殿正中央的冯亦程,像极了冯素秋那一身傲然风骨。
心头最温软的脉脉情怀被触动,皇帝直勾勾看向与他对视的冯亦程,如同入定的老僧一般。
这世间,忠臣不难求,难求的是忠且义的能臣,可往往能臣却最容易被佞臣攻讦……被皇帝忌惮。
隔了良久,皇帝才脊梁挺直,缓缓开口,语声带着些无力:“信王……我将他贬为庶民,圈禁于信王府内!至于刘焕章夷九族!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父皇?!父皇!”信王不可置信张大了眼,跪行上前哭喊道,“父皇儿子可是你的嫡子啊!”
皇帝咬紧了牙,对这个嫡子失望至极,恼火至极,声线凌厉:“把信王拖出去,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还是舍不得杀了嫡子啊!
皇帝不杀不要紧,他也会杀,不过是徒留信王多活几日,多受一些折磨罢了。
他恭恭敬敬对坐上皇帝叩首:“还望陛下严查竹简所书……关于粮草辎重未至凤城之事,以还冯家英灵一个公道!”
见冯亦程俯身,长发簌簌从肩头滑落,皇帝闭了闭眼彻底按下杀心。
罢了,一个同素秋一般风骨的后辈,就当让他替素秋活着吧。
“粮草之事,事涉忠勇侯秦德昭,你二妹妹刚刚嫁入忠勇侯府……”
“陛下,秦朗已自请去世子位搬出忠勇侯府,他又是陛下口中称赞的士族子弟表率,冯家只求公道,不愿株连。”
“粮草之事,朕必细查!”皇帝饶过案几,带着威仪落座于龙椅之后,凝视冯亦程片刻后问,“你刚才说,大晋前脚与南燕、西凉求和,后脚戎狄、大梁便敢扑上来分一杯羹,此言切中要害,很有见地。不求和……西凉南燕大兵压境,求和……戎狄、大梁虎视眈眈。”
皇帝抿唇不语,静待冯亦程开口。
镇国公冯威霆称赞过的将星,皇帝也想看看他有何能耐。
原本冯亦程便想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奔赴南疆,没成想皇帝竟然把这个机会送到了面前。
他要去南疆,除却寻找和接应冯家幸存者之外……最要紧的是冯家的根基在军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军队才是冯家最应该经营的地方,振臂一挥一呼百应,那是换作大晋国任何一个姓氏都做不到的。
他思量片刻,叩首道:“南疆一战,绝不可避,不容他念!割地、赔款、求和,低姿态使西凉南燕暂时撤兵,戎狄、大梁扑上来一样难缠!可若此次在此惨败的情况下依旧胜了,列国便都知道大晋国威仍不可犯。”
“你这话,可是有……胜的把握?”
皇帝此话问完,轻轻啧了啧舌尖。曾经灭蜀归来的庆功宴上,镇国公冯威霆说他这孙子天生将才,他只笑不语,心道冯威霆言过其实,孩子家虽说是有斩落蜀国大将庞国平的名头,肯定也都是旁人帮扶的。
而如今,他竟然和这个他曾不屑一顾的小孩子家,议起前线战事,国之战和方略。
不知怎得,皇帝又想起将才……冯亦程说镇国公冯威霆称他有鲲鹏大志之言。
亦忍不住忆起,他曾对国公爷说……终此一生,托付军权,永不相疑。
皇帝心头顿时萌生愧疚,闭上了眼。
说悔……丧失忠勇能臣,他悔!
说不悔……功高盖主的几代功勋,势力瓦解,再无人能威胁他的皇权,他也不悔。
心头那淡淡的煎熬,也不过是难以避免的怅然若失罢了。
“那要看是谁去战。”冯亦程听出皇帝的言外之意,抬头望着那居高位者,“一兵之勇唾手可得,一将之才十万不得其一也。”
背靠金色软枕的皇帝,手指收紧。
“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若陛下还信得过我冯家,冯亦程愿以冯家百年荣誉起誓,不灭犯我晋国者,誓死不休!若陛下已不愿信冯家……”
皇帝双目如炬:“朕若不愿信,如何?”
“那就请陛下……为晋国百姓万民忍一忍,哪怕派一位皇子随行,军功……冯家不要!此战胜后,想必列国惧晋更甚,那时大晋有大把的时间培育后继将才,臣便回朔阳老家,为祖父、父亲、叔父和弟弟们守孝。”
皇帝摸索软枕棱角的手指一顿,冯亦程话里的意思……是将军功双手奉送随行皇子?!
皇帝抿了抿唇:“军功奉送?你甘心?”
“陛下,宫宴那日臣以为……臣已经说的很清楚,冯家从来不曾想要什么军功,冯家世代舍命相护的,是这大晋的河清海晏,百姓的盛世太平!冯家军的风骨,是不灭犯我晋民之贼寇,誓死不还!”
皇帝手心蓦然收紧。
不灭犯我晋民之贼寇,誓死不还!
若是将才,镇国公府冯家满门男儿皆死,皇帝有哀无悔,此刻心境已迥然不同。
他心如被毒蝎蛰了一下。
曾经,他许诺永不相疑,可他还是疑了镇国公。
但他不能悔,镇国公功高盖主太甚,大晋江山林家天下不能在他手上出乱子,否则他对不起林氏祖宗。
宁错杀不放过,他是对的!他是皇帝便一定是对的!
皇帝手指轻颤,良久哑着嗓音道:“你去偏殿扶了你祖母回去吧,朕想想……”
冯亦程叩首从正殿退了出来,就见祖母已在正殿门口候着他。
祖孙俩通红的双眸对视,彼此搀扶一语不发望宫外走。
“你是……为了逼陛下杀信王,所以才竭力主战,自请去南疆?”大长公主指尖冰凉。
“不是我竭力主战,而是不得不战。今日孙儿同陛下之言,并非危言耸听。”
“护大晋的河清海晏,守百姓的盛世太平!”大长公主轻轻念叨着这一句话,用力捏住他的指尖,“你同你祖父……可真像啊!”
冯亦程垂眸望着脚下长路,心中怅然。
不,他和祖父并不像。
他的祖父是真君子,他不是。
重生后,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盘算私利的小人。
去南疆,他并非全然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他的确可怜边疆百姓,可他主要是想去迎一迎他有可能尚存的弟弟,去经营笼络冯家在军中开始涣散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