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程垂着眼睑,他上辈子透过梁王和杜知微对皇帝多少有些了解。
皇帝无治世之大能,多疑又猜忌。因自幼不受先帝看重过得十分清苦,问鼎之尊之位后,十分喜好奢华排场,还一心想要做一位要比先帝更有名望的贤君。
这样的一个皇帝,当比任何人都忌惮史官那根笔。
不然御林军出动为何走武德门?毫不留颜面绑了信王,为何偏从武德门押入?
皇帝既然从武德门宣他晋见,便已经说明皇帝不会杀他。
一会儿皇帝对他,无非……或是威逼,或是利诱罢了。
不待冯亦程多想,便已到大殿门前。
走进殿内,见面色发白的信王哆哆嗦嗦跪在一侧,他恭恭敬敬对皇帝行叩拜大礼,静静凝视眼前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板。
皇帝凝视伏地不语的冯亦程,手里攥着一卷行军记录,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面前案几,声音凉得让人脊背发寒:“冯亦程聚众于武德门前,是想要什么?”
他缓缓直起身,跪于大殿内,仰头望着高座之上的皇帝,反问了回去:“这句话也是臣想问陛下的,陛下让信王此等草包监军,想要的是什么?”
冯家护民百载,民心所向,乃是他的依仗,所以他打从心底不惧皇权龙威。
大晋国这位皇帝,最会审时度势。
如今他立在大势所趋这头,皇帝……心里明白。
皇帝极力忍耐,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只觉这冯亦程不止胆子大心计深沉,而且敏锐!
他料定了他这个皇帝不能杀他,所以才敢在他面前如此张狂。
皇帝气急败坏,冷冷笑道:“为逼朕杀信王,煽动民情民愤,冯亦程是意图动摇国祚,以此来逼朕就范吗?!怎么……朕若不杀了信王,冯家就要反吗?”
“染了血的行军记录竹简,还在陛下案前,陛下看过了吗?”他视线扫过那几册竹简,抬头望着眸色阴沉的皇帝,为冯家心寒不已,“臣手中无权无势,亦无兵甲,身着孝衣不带刀戟,不过撑着一条命跪于武德门前,为祖父、父亲、叔父、兄弟们求一个公道,何谈反字?”
皇帝猛地站起身,饶过案几,将手中竹简狠狠摔在冯亦程面前。
“何谈?!得了行军记录的竹简不速速呈上来,大都城的百姓都比朕先听到这竹简所书。灵前立誓,带着情绪激动悲愤的百姓堵在武德门口,你就差逼宫了,你还敢说何谈?!你真当朕已经老到耳闭目昏,看不出冯家的龌蹉伎俩?!”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竹简用素白衣袖擦了擦,最下面一行字迹入目……副帅冯岐山被困凤城五日粮绝,南燕大军活捉冯家五子阵前脱衣剜肉羞辱,欲逼冯岐山投降。
滔天的怒火在冯亦程胸腔里被热油滚了滚,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咬牙出了声:“冯家为求公道自保的伎俩龌龊,陛下派草包监军……将金牌令箭赐予草包目的,难道就不龌龊了?”
“你放肆!”皇帝目眦欲裂。
“西凉、南燕虎视眈眈,大梁、戎狄居心叵测。国之锐士与觊觎大晋的西凉、南燕大军舍命厮杀,不畏马革裹尸,不畏身首异处,不畏天地为墓,抛头颅洒热血,为家为国而战,誓死不退!可在南疆战事如此吃紧时,陛下反忌惮臣子功高盖主,命从不涉沙场、兵法不通的皇子持金牌令箭监军抢功,难道不是天大的龌龊吗?!”
“蠢才以金牌令箭相逼!如今冯家儿郎尽灭,晋国再无威慑大梁、戎狄十年不敢来犯的镇国公,朝内再无骁勇善战的将领!数十万大军皆亡……大晋可谓自断臂膀!”
看着皇帝狰狞的表情,他忍不住冷笑:“等大晋前脚卑躬屈膝与南燕、西凉求和,后脚戎狄、大梁便敢扑上来分一杯羹,这局面……陛下可满意了吗?!”
皇帝死死咬着牙关双目通红,冯亦程所言正中红心,这便是皇帝为何看到竹简后怒不可遏,悔不当初的原因。
“陛下对冯家赶尽杀绝也好!就当给天下人提个醒,就算要为国尽忠,也千万别死心塌地不给自己留后路!否则满门男儿皆灭……连被扶灵回来,都只能用普通百姓都不用的如纸薄棺,连十岁孩童的都不能许他一个全尸!”
不待皇帝开腔,信王已然怒喊出声:“你们冯家不过是我皇家养的看门狗而已!你祖父你父亲那个两个老不死的东西就是拥兵自重,你们冯家心里还有我父皇这个君上,还有我林家皇权吗?!这林家江山社稷……如何能容看门狗置喙?!冯威霆那个老匹夫……满口天下黎民社稷百姓,装出一副为国为民的风骨!你敢说……你冯家没有为了窃取我林家江山,反我父皇铺路吗?!”
“我父凤城水断粮绝仍负隅死抗,是要反吗?!”他站起身将手中竹简撑开,如血的眸子带泪,手中竹简抖得哗哗作响,“我五个弟弟被生擒,为避免西凉人借辱冯家子嗣动摇军心,我父含泪举箭射杀我五位弟弟,是要反吗?!”
“我胞弟冯卿瑜被留于后方,明明可以借保护信王为由遁走,可他仍死战白岭一线,尸骨无存,是要反吗?!我十七弟他只有十岁,被困凤城,粮绝五日,死后被西凉贼人刨心挖肝……腹内尽是泥土树根!这是要反吗?!”
他高昂声音携着杀气,在这大殿内惊心动魄的回荡着。
“我十七弟他才十岁!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可深入骨髓的忠义之心,世代相传的铮铮铁骨,让他明知死路,还要举剑杀敌!这样的忠心放眼天下除我冯家,还有谁?!”
“大晋称霸列国数十年,拿得出手的武将凤毛麟角!为替大晋培养后继足以震慑列国之将才,祖父和父亲将冯家满门男儿尽数带去前线,不为家族留余地,不为冯门留后路,这样的赤胆忠心陛下视若无睹!我冯家全族誓死效忠,数代碎首糜躯,换来的是什么?!是朝中奸佞的栽赃诬陷!是陛下的疑心!陛下的猜忌!和陛下的忌惮!”他痛得五内俱焚,忍着撕裂刀绞之痛看向信王,“若冯家要反……你信王手中的金牌令箭不过一块废铁,焉能号令我祖父?!你焉能有命回大都?!”
太监跪地抖如筛糠,天子之怒,令人惶惶。
信王唇瓣嗫喏,皇帝紧抿着唇。
气势宏伟的大殿内,静的针落可闻。
他手持竹简,又缓缓跪下,哽咽低语:“陛下,可还记得初被立为太子之时,在那红砖绿瓦的东宫,曾经对我祖父说过什么?陛下说……姑父年长孤十岁,孤自幼视姑父为父兄,不以姑父为朝臣。姑父胸怀天下万民,为天下苍生谋求海晏河清,孤亦如此。朝中有孤,战场有姑父,终此一生,托付军权,永不相疑。”
皇帝身侧拳头收紧,思绪似被拉回那年白雪纷飞的隆冬腊月,冯威霆极为威严的五官郑重,双眸发红,长揖到底,语音铿锵:“必不负太子所期。”
那些话……只是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初登一步之遥那个位置,想为自己寻求靠山的一番算计罢了!
冯威霆……当真了吗?!
皇帝思绪恍惚。
“这就是祖父为何全家效忠,不为冯家留一丝退路……带我冯家男儿尽数去南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