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怕这话分量还不够,大长公主紧紧握着虎头拐杖幽幽道:“当年父皇赠我一支皇家暗卫队,这些年我一直养在庄子上,哪怕国公爷和我那几个儿子上战场也未曾动用过,陛下可知……我防的是什么?”
皇帝望着大长公主的眼神变得郑重起来,他从未料到大长公主当年下嫁,竟还有这般内情。
连亲子上战场都未曾动用,那便是……为防冯家反心。
“我要替我们林家守住皇家权威不可侵犯,所以今日……我向陛下谏言,信王该杀!”大长公主紧紧攥着衣袖中的沉香木佛珠,长叹一口气,“不说冯家私仇,只说这天下民心!行军记录众目睽睽之下送到冯家灵堂,信王之所作所为已然人尽皆知!冯家、百姓恨得咬牙切齿!陛下应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所向皇权方能长久!若陛下杀信王,这一次……武德门外的百姓,就尽是陛下收揽的民心!若不忍心杀信王,甚至不忍心责罚……陛下失去的,可就不仅仅是武德门外那些百姓的民心了。”
这话大长公主说得仿佛一心为了皇室,可他也有私心,他的确是想让皇帝杀了信王,为他的丈夫……为他的儿子、孙子报仇!
他最小的孙子,那般活泼可爱,他才十岁!
若不是信王贪功冒进,逼迫冯威霆出战,冯家何至于满门男儿皆灭?!
信王……该死!
可他不能做女人家那副哭哭啼啼的姿态,以血脉之情求皇帝杀了信王。
大长公主从小就知道女人同男人不一样在哪里,和一个男人对峙,首先便不能把自己当成女人。男人的格局是天下,女人的心大多都太软……所图的是骨肉血脉是后院的一亩三分田,这是他曾经教导嫡长孙女儿冯亦程的。
大长公主一番话,说得皇帝心口突突直跳,他紧紧攥着手中竹简在案桌上敲了敲,随手丢在一旁,倚着金线绣金龙飞天的软枕,闭眼反复琢磨。
皇权稳固民心向背与亲情不舍之间较量,皇帝心口不多时就聚集了一股子浊气。
他闭着眼问:“姑母对朕说这些话,就真的没有半点……杀信王为子孙报仇的意思?”
到底是居至尊之位久矣,皇帝身上上位者权势滔天的威慑力十分摄人。
大长公主稳住心神,缓缓开口:“我是镇国公府国公夫人不假,可我首先是皇室的大长公主!”
皇帝睁开眼,阴骘的眸子朝大长公主望去,充满探究。
大长公主直视皇帝的双眸,声音沉稳:“为今之计……刘焕章九族必是留不得了!趁着武德门百姓俱在,陛下至少要做出样子来。让御林军亲围刘府,抄家吧!信王正因为他身为嫡子,所以才严惩,即便不杀,但此生与这至尊之位无缘了!至于冯家……只剩下些孤女寡母已然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曾经先皇还在世时对皇帝说过,大长公主这位皇室嫡女是个本事且自负的人,这些年老人家吃斋念佛,眉目间都修养出一股子慈悲悯善的佛性,可真当遇事……深入骨髓的那份杀伐决断没有变。
“姑母那个嫡长孙,可是厉害得很呐!”皇帝眸子眯起,提起冯亦程来杀气不经意走漏,声音冷如寒冰。
大长公主握着沉香木佛珠的手一抖,轻轻拨弄起佛珠来,声音由弱变强:“后面的事我已经盘算好了,冯家大丧从简办理,让这件事的风波早早过去!随后……我会来宫中自请去镇国公爵位,然后去庙里为国祈福长居!还请陛下念在冯家世代忠良的份儿上,让冯家遗孤……回祖籍朔阳吧。”
不见皇帝吭声,大长公主闭着眼,眼角沁出些许泪意,哽咽开口道:“嫁入冯家,却不能全心以待,对丈夫、儿子……时时试探,处处防备。陛下可知我心中有多愧疚啊?如今便让……让冯家远离大都城,给冯家留一点血脉吧。他们毕竟体内也留着咱们林家的血!也都只剩女儿家了,就算是……姑母请求陛下为姑母留下一点血脉,成吗?!”
大长公主双眸含泪,恭恭敬敬对皇帝哀求,希望皇帝还有那么一点点怜悯之心,看到冯家退让的姿态,不要赶尽杀绝。
皇帝手指摩梭着,半晌才开口:“姑母,朕不欲将冯家赶尽杀绝,可这个冯亦程……”
盘点这点日子以来,这个冯亦程所做所行,称得上锋芒毕露!正是这个冯亦程一路将冯家之声誉推至鼎盛,他是皇帝……岂能连这个都看不透?
可这个冯亦程,又是最像冯素秋的一个……
想到冯素秋,皇帝眼眶隐隐湿润。
少年时求而不得的心头好,越是人到中年越是容易时时想起,时时悔恨遗憾。
对冯家的忌惮,由来已久如冰冻三尺……既然如今牺牲了数万将士走到了这一步,冯家出类拔萃的即便是残废,不除干净了,皇帝不甘心也不放心。
大长公主见皇帝对冯亦程有了杀意,手都在发颤。
他看了眼皇帝,带着哭腔着开口:“为了皇室安稳,陛下若说需杀了我这孙女儿,我绝无二话!可陛下知道为何我这么看重我这个嫡长孙儿吗?”
皇帝朝大长公主看过来。
“因为我这孙儿是最像素秋的!”大长公主提到女儿眼泪如同断线,“个性刚强,宁折不弯!活脱脱另一个素秋啊!素秋去的那一年……老身差点儿随他去了!如今我将这满腔的感情寄予这孙儿身上,望……望陛下看在素秋的份儿上,饶了这孩子一命吧!”
大长公主的话无疑是触动了皇帝心底最柔软的位置。
或许从坐上这个冰冷的皇位开始,皇帝的心就逐渐变得冰冷,可唯独藏着冯素秋的位置……柔软又温暖。
皇帝咬紧了后槽牙,垂眸盯着那带血的竹简,半晌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扶大长公主偏殿休息,让谢羽长亲率御林军将刘焕章一家捉拿入狱,再把信王那个逆子给朕绑过来!”
想了想皇帝又补充了一句:“从武德门出入!”
大殿外如火上蚂蚁的皇后听到皇帝暴躁的吼声,惊得面色发僵。
武德门外。
御林军统领谢羽长快马而出,带着御林军直奔刘焕章府邸,声势浩大。
很快,昨日心口结结实实挨了皇帝一脚的信王,被侍卫用麻绳结结实实捆着,从武德门押了进去。
信王看到武德门门口的冯家人和百信,那眼神如同毒蛇一般直直看向冯亦程……
求父皇杀了他的话,就是这个冯亦程说出来的!
这连番动静下来,百姓议论纷纷又热血沸腾,直说好歹天子还算圣明。
很快武德门内又疾步走出个小太监,他手里抱着拂尘,立于冯家姑娘面前,尖着嗓子道:“陛下传冯亦程……”
冯锦稚一把扣住冯亦程的手,心跳速度极快:“长兄……”
他望着双眸通红的冯锦稚,轻轻拍了拍冯锦稚的手,眼神坚定又明亮:“有祖母在,还有你们和百姓在这儿等着,不会有事的!”
冯锦稚听他这么说,才略有心安,缓缓松开攥着冯亦程的手。
他站起身双腿已经有些发麻,从容不迫理了理身上的孝衣,转身对跟随他们冯家来武德门前百姓行了一礼,才回身望着来传旨的太监。
“烦请公公前面带路……”
红墙碧瓦的宫路,冯亦程跟在带路公公身后,双眸幽深难测,脊背挺得极直,完全不像刚才挨了一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