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此次,萧容衍同世间忠义之名最为耀目的冯家扯上关系,那便是为萧容衍这个名字镀了一层金。
冯亦程这是把站在冯家肩上,为他萧容衍博好名声的机会……拱手送到了萧容衍面前。这对他将来与各国门阀、世家打交道大有裨益,以萧容衍的心智,他怎么会看不明白?
董氏望着坐于灯下极为英俊的儒雅男子,他眸色沉稳内敛,眉目间被摇曳的烛火染上一层温润暖色。虽为商贾,却无铜臭,通身清雅,言行举止间颇有矜贵从容之态,话音温醇平和,让人好感倍生。
董氏轻轻握紧手炉,眉目间略略含笑,望着萧容衍点了点头。
萧容衍是个极为睿智通透的,虽说那眸色如一泓深泉让人望不到底,但董氏能感受到,萧容衍坐于此间同他说话,并未有所藏掖,直抒胸臆,是真心领受了国公府这份恩情。
董氏倒是不图日后萧容衍能有所报偿,他不过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劲。
“也是感激萧先生城南出手拦信王,今日棺前又救了我冯家遗孤。”董氏望着门外簌簌的落雪,“雪天路滑,萧先生回去路上小心。三日之后,国公府必将四十五万两如数奉还。卿言,送萧先生……”
萧容衍起身恭恭敬敬对董氏行大礼后,才随冯亦程从厅内走了出来。
“萧先生慢走……”冯亦程福身。
明灯长廊之下,掌灯婢女在前挑灯引路,萧容衍与冯亦程并肩而行,春桃和一众丫头连同萧容衍的护卫,跟在两人身后不远处。
一路无言,倒是萧容衍先出声道:“宁天下人负我,绝不负天下人,这话……怕是此时此刻已经传到陛下耳中。最晚后日,关于信王之事,陛下定有所决断。”
冯亦程垂着眸子没有吭声。
国公府决意退回朔阳老家的姿态,摆出来给皇帝看了。
皇帝想听的话,也借着朔阳宗族逼迫之事说了。
是个人就总有心,心再冷……也总有一丝温情能被触动。
那日大殿之上,他信口捏造祖父说皇帝鲲鹏大志的言语,已让皇帝心存愧疚。
他深信,再让皇帝看到国公府“宁天下人负我,绝不负天下人”的仁义,皇帝必有决断。
“宗族逼迫,变卖国公府产业,助萧某达成所图,推进皇帝决断,为国公府日后回朔阳不受宗族钳制铺路。”萧容衍摩梭着手中玉蝉,心中敬服,低声问,“宗族逼迫之事……也是冯大哥一手促成?”
这位冯大哥有每每惊人之举,必定令人刮目相看,而后又必存后手,环环相扣,让人叹为观止。
“宗族人心不足,我也只是顺势而为,略作谋划,求存罢了。”
在萧容衍这等心智之人面前否认,他必要同他饶舌,逼他承认,不如痛痛快快认下来。
“不论如何,此次冯大哥助我,萧某没齿难忘。”
“不过各有所求,各得实惠,谈不上谁助谁,就算做相互成全。况且今日折柳亭内,冯亦程说了……他日先生若遇困顿,冯家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说话间他已将萧容衍送至偏门,他拢了拢身上狐裘,侧身望着立于冯家偏门灯下的男子:“若萧先生仍内心不安,就当冯家这是报答先生两次出手相助之恩了。”
国公府家仆已将萧容衍的马牵至门前,马儿看到萧容衍,鼻子喷出白雾,踢踏着马蹄想凑过来。
“萧先生请吧……”
“告辞。”萧容衍对冯亦程行礼后,抬脚走出国公府,潇洒利落一跃上马。
他一手攥住缰绳,一手接过国公府家仆递来的乌金马鞭,高坐于马背,朝门内冯亦程的方向望去。
随风摇曳的白绸灯下,身着孝衣孝布的男子浅浅福身行礼,面色苍白有几分病弱之态,隔着薄雾雪籽,依旧掩不住熠熠矜贵的气质。
清雅恬静,从容淡然,内里心智坚韧,城府谋算深都不可测。
这样的人物,萧容衍敬佩。
男子幽如深井的眸子凝视了他片刻,终还是挥鞭而去。
“这一天过得,真是好生漫长啊!”春桃扶着冯亦程的手臂,忍不住低叹,“大哥累了吧?”
他点了点头:“回吧!先去看看祖母,再去看看纪庭瑜。”
国公府后院厨房,两个仆妇端着簸箩一路小跑进厨房檐下,拍了拍身上的雪籽,仰头看那一片雾色直叹气:“今儿个这天气可真是怪了!这么大的雾,又下这么大的雪籽。”
另一个婆子左右看了看无人,这才附耳对同伴低声道:“我听说,二爷那个不争气的庶子,刚和他亲娘雇了辆马车,拎了好几个大包袱从后门溜了!国公府也不知道哪路菩萨没有拜对,朔阳祖宗逼的世子夫人要倾家荡产,那庶子要是跑了……国公府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看来还是府上的活计,还是太轻省了。”大长公主身边掌管膳食的管事嬷嬷立在厨房门内,双手交叠在小腹前,不怒自威。
两个仆妇被吓了一跳,连忙福身行礼退至一旁,头也不敢抬。
那位穿着墨青色衣裳气派十足的嬷嬷瞪了两个仆妇一眼,踏出忙得火热朝天的厨房,身后跟着一排拎着黑漆描金食盒的丫头鱼贯而出,沿着明灯回廊朝大长公主内院方向走去。
大长公主长寿院正房里炉火烧得极旺,侍奉丫头正规规矩矩摆善,管炭火的婆子用裹铜长夹添了极快银霜炭,将铜罩罩在火炉上。
蒋嬷嬷陪着冯亦程、冯锦绣立在廊下,听大长公主身边掌管膳食的管事嬷嬷同他们说完冯卿玄和他亲娘溜了的事情,摆手示意管事嬷嬷下去。
管事嬷嬷颔首,恭敬行礼退下。
“这事我知道。”冯亦程坦诚道,“清明院里的嬷嬷早便同我说那庶子要走,也是我没有让人拦着。”
“走就走吧!”冯锦绣眉头紧皱,难见面露厌恶,“那妇人……那庶子,都不知我父亲是怎么……”是怎么瞎了眼看上那种作为的妇人。
子不言父之过,冯锦绣心中全是恼火,终闭了闭眼什么都不曾再说。
冯亦程垂眸,望着廊下噼里啪啦落在廊檐下的雪籽,语气淡薄如风:“祖母是什么意思?想……把人扣下来吗?”
“大长公主还不知道呢,大哥儿……国公府男子都没了,好歹那是咱们国公府的一点血脉,孩子性情不好原是没有教好的缘故。大长公主前几日还同老奴说,等陛下处置信王和刘焕章还有忠勇侯秦德昭的圣旨下来,咱们国公府大丧一过,便自请去爵位,去母留子,由他亲自来管教这个庶子。”蒋嬷嬷见冯亦程垂着眸子不吭声,上前一步握住冯亦程的手,“大哥儿啊,大长公主老了……丧夫、丧子,失去孙子,心里苦不堪言!总要给他一点盼头,给他找点儿事儿做,这苦不堪言的日子大长公主才好熬一些!”
“嬷嬷说的我都知道。”冯亦程温润的腔调掩住心中肃杀之意,“人的确是我有意纵他们离开的,是因我深知以那庶子趋利避害的本性,只要皇帝处罚信王的圣旨一下,他必定还会再回国公府。嬷嬷信我。”
“信!嬷嬷当然信大哥儿!是嬷嬷多心了……大哥儿别忘心里搁。”蒋嬷嬷对他福身行礼。
“嬷嬷。”他叹了口气,扶住蒋嬷嬷,“嬷嬷这就是折煞阿宝了,嬷嬷跟了祖母一生,当算得上阿宝和锦绣的半个长辈。祖母同蒋嬷嬷相处的时间,比我等孙儿还要多。有您操心祖母,是我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