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搂着冯锦稚绝望失声,泪如雨下。
大长公主生而至今,从未见过这样的葬礼。
漫天的大雪,漫天的纸钱,茫茫一片让人看不清前路,哭声却能为人引路……
她不知道此时,在深宫之中的皇帝,是否听到了这大都城百姓的撼动人心的哭声,若是听到了……不知道他做何感想,他会不会后悔,后悔因为他的疑心葬送了这冯家一门的忠烈。
“大长公主……”郝管家上前轻唤了一声。
大长公主视线落于整装待发的冯家护卫身上,深吸一口这隆冬寒气,开口:“走吧!”
冯亦程侧头交代佟嬷嬷:“府上之事交于秦嬷嬷和佟嬷嬷了!”
秦嬷嬷与佟嬷嬷红着眼行礼称是。
冯亦程跟在母亲董氏身侧,走下镇国公府高阶之时……目光不经意撞上萧容衍幽邃不见底的视线。
隔着鹅毛大雪,她轻轻颔首同萧容衍致意,谢他能来送冯家英烈。
萧容衍亦是颔首回礼。
大长公主先行,带着冯家遗孤,冒雪跟于棺木之后浩浩荡荡朝着墓地徒步走去,她始终没有等来阿宝与她同行。
萧容衍只带一护卫两匹马,牵着缰绳缓步跟在送葬队伍身后,他见跪于长街两侧的百姓纷纷起身尾随于冯家护卫队之后,手提明灯相互携手搀扶亦步亦趋,心中陡然感慨万千。
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葬礼,不是君王……胜似君王。
送葬队伍从大都城南门出。
南门守正立于高墙之上,望着茫茫大雪黑夜无际之中,一整条长街上全都是提灯立于两侧的百姓,灯笼暖澄澄的团光将那二十多口棺材映亮,在这黑夜之中格外醒目。
被百姓震天的哭声感染,南门守正胸腔情绪奔腾,热泪翻涌。
他手握腰间佩剑携守城门兵士走下城墙,让人将正在营房里轮班休息的兵士也唤了出来。
见排成一排的棺木缓缓而来,立在城门外的南门守正同几百守成兵士,行军礼单膝跪地,以拳击胸。
“恭送镇国王、镇国公与诸位将军!”
几百兵士动作如出一辙,洪亮之声异口同音,竟有战场杀伐的如虹气势。
那一路走的极长,天即将放亮时终于抵达。
下葬,埋土,叩拜……
冯亦程立于墓碑之前,含泪望着那一口口棺材消失在视线中,心中悲痛不已。
从此世间再无一身浩然正气的镇国公,再无……才学武艺惊艳大都的冯家十七儿郎。
快马而来的家仆为了不引人注目,老远便下马,匆匆行至冯亦程身后,压低了声音道:“大哥,梁王身边那个小厮来了,花了重金请看门婆子传话要春妍出府一见!那婆子正在府上候着,佟嬷嬷命小的快马而来询问大哥如何处置。”
果然来了……
她就知道梁王耐不住,定要在今日冯家出殡之时趁乱生事。
她双手交叠放于小腹之前,挺直脊背凝视着祖父、父亲与冯家诸人的墓碑,缓缓开口问道:“梁王身边的人见不到春妍是不会走的,让佟嬷嬷不用着急,等送葬回城的冯府诸人和都城百姓进了长街,再让守门婆子去通知春妍童吉在门外等着见她!若是两人只是有所言语,让人留心他们说了什么,若是两人交换什么物件……务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人捆了,送至大长公主与诸人面前。”
“是!”家仆应声之后对着墓碑三叩首,这才起身匆匆离开。
还有五天,冯锦桐就要离家,她心中不安:“长兄……五天后我就要离家了,我心中不安,我怕家中再起事我不在……”
“别怕,家中有我母亲,不会有事的!”冯亦程说。
只要今日,能将梁王之事处理妥当,冯家便也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了。
冯锦桐抬眼,看向眼中含泪如定海神针立在人群人群最前方的董氏。
刘氏、李氏、齐氏已经不哭的不能自已,王氏的失魂落魄双目呆滞仿若无从悲喜,董氏依旧挺直脊梁,冷静而稳重。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大伯母一力撑起冯家,遇塌天祸事冯家乱成一锅粥,大伯母却能有条不紊应对,将一应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董清岳带戎装武将亲自掩埋了冯家诸位忠骨,他将铁秋插入脚下冻土之中,望着镇国公冯威霆的墓碑,眼含热泪开口:“佩护我之甲胄,与子同敌同仇……”
冯家军军歌!
佩护我之甲胄,与子同敌同仇,两句一出,冯亦程嘴里如同咬了一口酸杏,酸涩悲痛冲冠,眼前一片模糊。
“握杀敌之长刀,与子共生共死……”
更多武将跟着董清岳将悲痛化作震撼人心歌声,吼唱声。
她抬眼朝舅舅望去,在眼中积聚盘桓的眼泪霎时如决堤般狂涌而出。
“卫河山,守生民,无畏真锐士。不战死,不卸甲,家国好儿郎……”
原本都还能挺住的冯锦绣和冯锦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首她们出生起便听便学的歌,一唱起,仿佛便将她们拉回那壮怀激烈的战场,拉回披战甲挎长刀立誓死不休战的出征前夜。
大长公主手已经抖得握不住拐杖,热泪奔涌……
不战死,不卸甲!
冯家男儿,都做到了!
连小十七那样的小儿郎,都做到了!
放眼天下,有谁家……能做到冯家这般忠勇为国大爱为民?
此时此刻,大长公主心中已然悔恨不已,曾经……兄长问她,诸子中谁可立为储君,她荐了今上,是觉今上仁厚心胸宽广。可她不曾料到,今上坐上九鼎高位之后,竟变成这般猜忌不休之人。
冯家的马车早早就到了,家仆扶着哭得无法站立的主子上了马车,百姓跟在缓缓慢行的马车之后,哭声要比来时更小一些。
大长公主倚着马车内的团枕,眼泪就没有断过。
亦是泪流满面的蒋嬷嬷替大长公主倒了一杯热茶,劝道:“大长公主莫要再哭了,莫坏了眼睛。”
大长公主闭着眼摇了摇头,喉胀痛哪里还喝得下茶水。
冯亦程、冯锦绣、冯锦桐和冯锦稚四个兄妹同乘一车。
冯锦稚没有随军出征,同将士们唱这首军歌的经历,听到这首歌随悲痛……却不如冯亦程、冯锦绣和冯锦桐这般撕心裂肺,歌声一起便是要人命的刻骨铭心。
看着三位姐姐双眸通红闭眼不言的模样,冯锦稚心中难过:“长兄……”
冯亦程缓缓睁开眼,对冯锦稚道:“一会儿回城,秦嬷嬷和佟嬷嬷会擒了同梁王身边小厮私下见面的春妍,若这两人是交接信件之类的东西,小四……等他们交代清楚,你便撕开信件当众诵读。”
“春妍那个贱婢还敢和梁王府人来往?!”冯锦稚怒不可遏,一拳砸在身旁软枕上,“要我说长兄你当初就不该留她!就应该直接一顿乱棍打死了事!”
“长兄说留着春妍有用,可是等着今天?”冯锦绣望着冯亦程问。
她点了点头:“若今天真有什么信件……你们听了,便知道在背后要覆灭我冯家之人是谁了!”
“长兄是说……梁王?!”冯锦桐睁大了眼。
冯锦稚亦是不能相信:“可梁王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皇子而已!册封为王是诸王子中最晚的不说,要不是前年宫宴上西凉使臣叫错了称谓,怕是陛下都想不起来给他封王!”
“这便是梁王值得你学的地方!”她定定望着四妹妹冯锦稚,“梁王能以懦弱胆小和无能怕事,将自己伪装得无懈可击!有了懦弱无能这层外衣……很多事人都怀疑不到他的头上,他便可光明正大在暗地里为所欲为。小四……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