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如今,冯亦程不如当初那般走得如履薄冰,却依旧还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
谁又敢说,西凉女帝如今种种举措不会将西凉重新推至顶峰?
谁敢说,将来不会是三足鼎立?
谁敢说……他能在有生之年能将天下掌握于鼓掌之中,尽而一统?
冯亦程不敢,想必慕容衍也不敢!
他只是没有忘记冯家祖祖辈辈的海晏河清的志向,正在为之而竭尽全力罢了。
冯亦程清明徐徐的嗓音仿若掷地震雷,让慕容彧如醍醐灌顶。
或许,是大燕因收回了南燕,又将魏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一路走得顺了些,慕容彧便自认大燕很快便能平定天下,只要……能请得动晋国这位战神镇国公入燕,燕国一统指日可待。
他来之前,能猜到冯亦程装作缠绵病榻是为了减轻皇家的疑心,从而让冯家得以存活,可没想到这冯亦程心竟然如此之大,他是要这晋国……更要这天下!
是他小看了冯亦程的志向,的确如冯亦程所言……他不轻看冯亦程,却也未曾真正看得起冯亦程可以建功立业。
话既然已经开了口子,诛心之语已经说了,慕容彧就算是被这位憎恶,也想达成今日请见冯亦程的目的。
“冯氏一族的确让人敬佩,但……你若入燕,与志同道合的人携手并肩,岂非能够更快完成冯氏薪火相传的志向?还是……阿程的心志已经变了,变得为一己私欲便要这万世留名的功业,而非百姓太平人间?所以……才想在晋国改天换姓,想与大燕正统一较高下!”
慕容彧语声温柔,可话锋越发显得咄咄逼人:“阿程莫不是怕入燕后……落得为我大燕皇室慕容家做嫁衣,使我慕容家扬名,而非冯家名留后世?”
“敢问……大燕如今是否也是为一己私欲,想要这万世留名的功业?”冯亦程反问。
“慕容家,乃是大燕皇室正统,想要为万千黎庶平定天下理所应当!”
“为何我冯家就只能为所谓的皇室正统做嫁衣,不能既是为定太平功业,亦是为冯家后世留名?平定天下本就是万世之功,必当万世留名,这并非二择其一之事。古有陈胜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慕容血脉……祖上也并非天生帝王!自燕帝往上数五代,慕容家是谋逆篡位的乱臣贼子!姬后曾言乃是被青楼妓子扶养长大的,对否?”
冯耀抬眸,眼底杀气凛凛朝着冯亦程望去。
慕容家这皇位,如今说起来是天命所归,当年祖上得来的确不光明。
此言,慕容彧无可辩白。
他若说祖上所处世道,君主不贤,慕容氏天命所归,那如今冯家……为何不能是天命所归?
“这太平功业……慕容家可定,我冯家也可定!慕容家可做之事……冯家亦可!这天下姓氏皆可!定天下太平……本就是值得青史留名的壮举,本就是可千古传颂的不世之功,能成就此功业之人,难道在燕帝眼中,就只为沽名钓誉?如此……燕帝是否将平定天下这四个字想得太过简单,以为这是孩童游戏吗?”
论口舌之辩,慕容彧的确不是冯亦程的对手。
慕容彧此生很少能遇到让他敬服之人,冯亦程是一个。
“若是燕帝不能理解我今日所言,大可回去问问慕容衍,若有朝一日……天下只剩晋国和燕国,当继续战火定天下,还是止刀兵……合为一国,又应当是冯家上位成为天下新主,还是慕容家更顺理成章!”
冯亦程含笑直起脊背,朝慕容彧一拜。
“阿程勿恼,愚兄言语多有冒犯之处,还望阿程莫要计较。”慕容彧亦是直起身一拜,“阿程所言,句句在理,愚兄敬服!故而讨教……若有朝一日,天下真的只余晋国与燕,阿程以为应当如何?”
“我从不假至少一年之内不会发生之事。”冯亦程回答道。
慕容彧点了点头:“希望若真的能有这一日,阿程同阿衍能够妥善解决。”
只是,他怕是看不到那么一天了。
慕容彧端起面前的茶杯,朝着冯亦程举杯:“以茶代酒,向阿程致歉,还请阿程原谅愚兄。”
慕容彧姿态放低,冯亦程念在慕容彧到底是慕容衍的兄长,便也端起茶杯:“口舌之争,有冒犯之处,还请彧兄海涵!”
“人生苦短,何不能长存?”慕容彧低声发出感慨,若能一直活着,看到这天下一统的一日,该多好。
冯亦程知道慕容彧这是知道命不久矣,心中难免感怀,便道:“人生而有时,只短短数十年,却可立万世之功业。彧兄在位期间,能带着一个……诸国可欺,随时有亡国之危的大燕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不世之功了。”
慕容彧转头望着湖面波光粼粼,岸边杨柳摇曳,还有那绿茵之下……民生百态的烟火气,眼底笑意越发浓。
“真希望,能看到天下大定那日,看到……天下百姓都能过上这样安定的日子,可惜我这身子,怕是撑到大燕灭魏都难。”
冯亦程手中攥着茶杯并未出声劝慰,只是顺着慕容彧的目光望出去,正看到几个小儿正追着用竹竿挑着草编虫雀的老翁,各自嚷嚷着要哪个,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这天下分久必合乃是定数,总会有人去做……也总会有人做成,总会有天下百姓都过上安定日子的一日。”冯亦程说。
冯亦程话音刚落,就见冯家护卫匆匆踏上画舫,进门朝着冯亦程一礼,抬眸郑重望着冯亦程略显着急:“大哥……”
冯亦程猜到约莫是大梁军报送来了,他起身朝慕容彧一拜:“若是彧兄没有其他事,我便就此告辞,望彧兄早日归国,一路平安。”
慕容彧双手扶着桌几起身,朝冯亦程还礼。
此次来……慕容彧已经知道冯亦程是这样一个襟怀广袤,怀有天下,且坦然磊落之人,慕容彧已经满足。
“愚兄还有一事,希望……阿程能敬愚兄一杯茶,唤我一声兄长。”慕容彧轮廓俊美温润的眉目间全都是浅笑,他是怕自己撑不到天下一统的时候了。
冯亦程如何能不明白慕容彧的意思,他垂眸望着刚才放在慕容彧面前那杯茶,颔首。
“多谢……”慕容彧含笑跪坐在原地。
冯亦程端起那杯茶,跪坐在慕容彧对面,开口:“兄长,请喝茶……”
慕容彧眉目间笑意越发深,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立在身后的老太监冯耀。
冯耀捧着个铜制鎏金珐琅彩嵌珍珠和绿松石的方形盒子,恭敬递给慕容彧。
慕容彧接过盒子,笑着递给冯亦程:“这是当年我母亲留下的,我有一枚,阿衍有一枚……这一枚我替母亲赠予你。”
冯亦程明白,这是姬后留给儿子的,虽然冯亦程觉得这样的厚礼此时受了十分不妥。
可慕容彧命不久矣,或许是真的等不到天下一统的那一日,便双手恭敬将宝盒接了过来。
慕容彧间冯亦程接了宝盒,笑容更深,起身双手将冯亦程扶了起来,低声叮咛:“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有些话不能明说,彼此心中知道便好。
慕容彧希望冯亦程和慕容衍,都能好好的活活着。
“多谢兄长!”
慕容彧的侍卫贴心将包裹这宝盒的包袱递给冯亦程的护卫,让他们将宝盒包好,才护着冯亦程从画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