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纷纷扬扬,放佛无数只破茧而出的银碟,穿过银灰色的云层,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
平日里繁华的朱雀大街此时分外冷清,偶尔几个行人匆匆路过,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足印,很快又被大雪淹没。暮色刚降临,街道两旁的商家就已经关门打烊,唯有大街中央的醉凰楼里还发出微暗的烛火。
琉影独自站在醉凰楼雅阁的窗边,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出神。寒风夹着雪花吹着她的脸上,娇媚的面容略显苍白,一双明媚的眸里掩映着风雪之色。
不远的街角处,一株寒梅开得正旺,朱红的花朵即使在暮色时分也夺人眼目。梅树下,一位青袍白帽的书生摇着纸扇正低声吟唱着什么。
忽而,街角走出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妙龄女子,她缓缓走向书生,将伞举过书生的头顶替他遮挡漫天飞雪。书生回过头来温润的笑了笑,转身折下一支寒梅,凑到鼻尖嗅了嗅,笑着递给那位为他撑伞的女子。
琉影眉梢微微一颤,灯火微弱,可琉影还是看到了那位女子羞红的双颊。
琉影嘴角露出一个淡若梅花的笑容。昔年在洛阳,阿远也喜欢在雪夜赏梅,每当这时月萝就会担心他冻坏身子,总是撑着伞站在他身后听他咏诵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诗句。而阿远也会折下开得最好的那朵的梅花,把它插在月萝的发髻上。雪色中,两人的身影紧紧叠在一起,似乎怎么也分不开,那么的宁静,柔美。
离开洛阳太久了,很久没看到这样的情景了。琉影的瞳孔紧了紧,眼前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夜越来越深,风雪越来越大,寒风夹杂着雪花卷进屋内,昏暗的烛火如同激流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忽而,眼角瞥到街角不远处的一位男子也同自己一般,神情专注的看着梅树下相拥的二人。男子似乎感受到了琉影的目光,抬起头向琉影望去,四目相对的瞬间,琉影看到他眸中明媚的柔光。
琉影轻轻拂去髻角被寒风吹散的发丝,嘴角弯出一丝淡淡的弧度。
今夜之约,他来了。
梅舒走进雅阁时,琉影还站在窗户旁看着屋外,额前的发梢上沾满雪末。
“雪夜相约,折梅寄情,他们也算是风雅之人。”梅舒解下身上披着的貂皮大氅,轻轻拍去肩膀上散落的雪花,眉眼温润若同山水。
“纵然情深,也需天意成全。人间之事,总是示意多于欢欣,今日他们折梅寄情,或许明日就是天各一方,聚散无常,谈何风雅?”
梅舒温润地笑了笑,“如此美景,何必出此悲音?”
琉影轻轻关上了窗户,回头看了一眼身着华服,容貌英俊的梅舒,指了指桌子。桌子上一个白瓷瓶里插着一枝朱红的寒梅,吐着淡雅的幽香。梅瓶旁的小火炉正“咕噜咕噜”烫着酒,“梅公子踏雪前来,不妨先饮一杯,如何?”
梅舒看到小火炉里烫着的琥珀色的酒水,水汽氤氲,鼻尖萦绕着浓郁却又温润的酒香,眉头极微极微地动了动。
春华酿?!又是春华酿,这五年来,她每次在与他相邀之时都会备上一壶春华酿。梅舒的眼角浮出一丝无奈之色,转瞬而逝,继而朗笑道:“古人有踏雪寻梅,今有对梅品酒,其风雅之韵也不输于古人了,哈哈。”
琉影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酒水倒进青瓷杯中,一股淡淡的酒香在屋内袅袅散开,梅舒眼角的笑容一僵,忽而,又重新换上了笑容,“好香的酒!一直没有问你,你这春华酿到底怎么酿造的?”
“公子有所不知”琉影娇媚一笑,“这春华酿虽好,可酿造之法却是极为繁杂。就说这酿酒用的水,先取大雪那日梅花上的雪水,将其蒸干后再冷凝,用陶瓮装起来埋在梅树下,等到来年取出,兑上山泉,酿造时还需要浸泡梅花花蕊十二个时辰。至于酿造技法更是难言其尽。”
琉影说着也端起了酒杯,酒水的热气腾腾升起,结成一滴滴水滴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公子可知,这春华酿出自何处?”
梅舒笑容一滞,端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琉影眸光一冷,自嘲道:“瞧我,真是糊涂了。梅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是我多此一问了。”
梅舒放下酒杯,抬眼看向琉影,她面似寒月,眸若秋水,如瀑青丝垂在腰间,一双远山黛温柔婉约,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内蕴山水,右眼下方一颗泪痣更是楚楚动人。脸上粉黛不施,只在眉间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风华绝代的寒梅。
她姿色绝代,可眸光却冷如风雪,即使在笑的时候,梅舒也能感受到她眼眸深处森森寒意。梅舒放下酒杯,神色渐渐黯淡,连声音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一丝落寞,“你今夜将我约到这里到所为何事?”
琉影抬眸,眼中的雾色弥漫,“日前与公子协商之事,不知公子可有眉目?”
“你不必着急,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替你想办法!半个月后是老头子五十大寿,山庄里会请一批戏班和乐伎,到时我就带你进入山庄。”
“做寿?梅萧夏不是从来不做寿的吗?这次怎么?”
“大哥的主意。”梅舒冷道,“这次多亏有他,否则我们怎么会有机会!”
“可是我听说,梅萧夏不好女色。他贵为一方诸侯,正妻过世多年他也没有续弦,身边只有一个侍妾伺候,就算我进了落梅山庄又能如何?”
“他对其他女子是不好女色,但对你,另当别论。”梅舒轻笑道。
“哦?这是为何?”琉影颦眉微蹙,看着梅舒似笑非笑的表情,问道。
梅舒抿了口春华酿,面容掩映在酒水的氤氲中,没有回到琉影的问题。
琉影冷笑,提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眼中风雪愈盛,“既然这样,那就有劳梅公子了。”她顿了顿,垂下眼睑,低声道:“还有件事不知公子可曾听闻?”
“何事?”梅舒用手指拨了拨酒杯,淡淡开口。
琉影抬头,幽深的眼眸中忽而闪着惆怅与寂寥,“他来了……”
“谁来了?”梅舒不解道。
“王恒笙”声音里忽而有种惆怅,“他要见我……”
梅舒倒酒的手顿了顿,诧异道:“他要见你?!他怎么知道你还活着?!”
“他不知道我还活着,他要见的是琉影。”琉影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来建康,而且会来醉凰楼指名道姓说要见琉影。”琉影顿了顿,喃喃道,“我与王恒笙自幼相识,我信他不会害我,但我不能见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梅舒皱了皱眉头,眼中慢慢结了一层薄冰,“听说王恒笙自幼就与林府小姐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真?”
“呵呵,公子糊涂,林氏一族早已全族遭诛,还有什么父母之言呐?!”
“……”梅舒听琉影这么说,心中某块地方忽而一抽,他眉头微皱,沉吟片刻,道:“江南连日多雪,恐有雪灾之势。我想他是为此事而来,而不是为了你。”梅舒说完,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琉影一眼,问道:“他真的不知道你还活着?”
“呵呵”琉影讥诮道,“当年是你从乱刀下救了我,他怎么会知道。当时府中死了那么多人,或许他以为我也在其中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大可放心。我与王恒笙也算是旧相识,他此来建康定会拜访落梅山庄,到时我再见机行事吧!”
“如此,我就多谢公子了!”琉影莞尔一笑,说着又倒了杯春华酿递给梅舒。
梅舒接过酒,眸光变化不定,记忆橡根疯狂生长的蔓藤在脑中迅速蔓延开来,锋利的倒刺深深插入血肉。他紧紧握着酒杯,关节因握得太过用力而泛起灰白!
呵,这春华酿还真是好酒呢!
再次抬眼看向琉影时,发现她烛火掩映下的面容和那个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梅舒站起身,说道:“天色已晚,我得告辞了!”
“其实这春华酿虽然酿造繁杂,但对于喜酒之人来说只要有心倒也不是难事”琉影对着起身离去的梅舒轻轻开口,“所以只要有心,没有我们办不成的事,何况……也不容许我们办不成!你说是不是,落梅山庄二公子?”
“……”
忽而,一阵风把窗户吹开,大风夹着雪花吹进屋内,原本微弱的烛火摇晃了几下“扑哧”一声熄灭了,屋内立刻一片昏暗。
琉影借着雪光走到窗前,屋外的雪越来越大,黑夜深处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咯吱,咯吱……”
琉影向梅树下望去,那对郎情妾意的男女早已离去,琉影忽然感到很失落,那种梅树下相拥的画面真的很久没看到了。虽然……虽然明知书生不是阿远,女子也不是月萝,可是,他们的背影很像很像那些故人。
洛阳一别多年,他们的尸骨早已荡然无存了吧……
“小羽,过来,这是我从爹爹酒窖里偷来的春华酿,快一起尝尝!”
“哎呀,阿远!你别带坏小羽,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走,小羽,月萝姐姐带你吃糖葫芦去。”
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屋外,寒风肆拂,那些故人……终究不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