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醉凰楼出来,梅舒借着微弱的雪光向落梅山庄赶去。路上的积雪没及脚踝,整条街道都被大雪覆盖,细碎的雪末落在发梢上,卷进领子里,丝丝凉凉的。这场雪下得真的很大,在建康这座江南古城实属罕见。
上次遇到这么大的风雪还在很多年前,即使时隔多年,他还忘不了那场大雪给他带来的莫大的耻辱和悲痛,那种令人窒息的看不到丝毫光亮的绝望常常让他在午夜梦回时仍感到心有余悸。就算那段悲痛时光的始作俑者早已化成黄土,而他也尝试着忘记,可是……它还是如刀子一般割得他鲜血淋淋……
梅舒忘不了那场风雪,因为风雪里还有……她……
忽而,匆忙赶路的脚步停了下来,梅舒皱了皱眉头思索着什么。片刻,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多年前那场风雪中她给了他希望,那么现在就让他来护她周全,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夜越来越深了,屋子旁树枝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墨央拿起一个灯罩罩在微暗的烛火上,屋子里瞬间明亮了一些。西城的张大爷一到雨雪天气就犯咳疾,明早着人将药方送过去。还有周大娘,常年替人缝洗浆补,到了冬天手上的冻疮痒得厉害,天亮了托人一并将药方送去吧。东城的王婆婆孤身一人,这么大的雨雪不知是否有人照料,明早过去看看吧……
墨央一边写着药方,一边想着那些贫苦百姓的身体能否撑得住这场风雪。忽而,屋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墨央想着可能是谁急病送医,急忙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墨央就看到了门外站立的男子,体型修长,面容俊朗,眉蕴山水,还有他身上风雪的寒气中夹杂的梅花清香。
墨央看着他的脸,露出一个皎洁的笑容。
梅舒跟着墨央进了屋内,一股浓郁的药草味扑鼻而来。看着墨央略显苍白的面容,梅舒皱了皱眉,轻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责备,“这么晚了你还在写药方?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
墨央微微一笑,眸光潋滟,“不碍事,这几日天气不好,很多病人都感染了伤寒。”说着,墨央往案上的香炉里放入一块檀香,“这里药味太浓,别熏着你。”
“我倒是无妨。”梅舒扶着墨央坐下,“漏夜前来,但愿没叨扰到你才好。”
“呵,你我之间不必言此”墨央给梅舒倒了杯热茶,“什么事但说无妨。”
梅舒端起茶盏,茶水的温度从掌心向四肢扩散,他看了墨央恬静的面容,语气轻柔道:“你有没有一种药能暂时改变人的容貌,让别人认不出来?”
墨央疑惑道:“你要那种药做什么?”
“琉影有位相识多年故人去醉凰楼找她,我怕她被认出来。”
“让琉影拒不见客便是,为何还要易容呢?”墨央轻问道。
“此人是朝廷中人,来建康后指名道姓要见琉影,我担心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梅舒顿了顿,接着道,“如果这样的话,琉影躲着不见,反而让人怀疑。”
墨央颔首,道:“我明白了,你且稍等片刻。”
梅舒轻笑,“有劳了。”茶水的氤氲扑在他线条分明的脸上,梅舒的眼中忽而流露出一道诡异的光芒。
清晨,琉影在楼下的铲雪声中醒了过来。昨夜的雪下卯时方停,街道上的雪堆到一尺多厚。一大早,朱雀大街两旁的商家就开始铲雪,铲雪铲得不亦乐乎。
琉影正在梳妆,门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开了门只见醉凰楼的老板梦娘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琉影啊,王公子今天又来了,在楼下吵着要见你一面呢!”
“梦娘不必理会他,他自然会离开!”琉影慵懒地回到梳妆台前细细描眉。
“哎,那王公子可说了,今天要是再见不到你,他可就要拆了我这醉凰楼呐!哎呦,小姑奶奶,我可求求你了,你就出去见他一面吧,就见见他而已,你又不会少块肉!”梦娘苦着脸,“王公子出手可大方啦,一出手就五百两呐!”
“我刚进醉凰楼时,梦娘可记得当着梅公子的面答应我什么?”
“是是!我是当着梅二公子的面答应你绝不为难你,不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嘛,来的人可是户部侍郎,要真是惹恼了他,别说我这小小的醉凰楼,就算他梅家的落梅山庄也不敢怠慢啊!”梦娘急得团团转,可又不敢强迫琉影,且不说她有梅舒做靠山,就单单凭她弹得一手好箜篌,可谓绕梁三日,要是得罪了她,这醉凰楼的生意不知道会少多少!
琉影将一支雕花鎏金钗插入发髻,嘴角弯出一道戏谑的弧度,“梦娘莫急,你下去跟王公子说今日我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让他三日后再来,我定如他所愿。”
“当真?!”梦娘见琉影松了口,乐得喜上眉梢,眼角眯出两道鱼尾纹。
“自然当真!”琉影想到昨夜梅舒已经答应她替她想法子,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她见了王恒笙,梅舒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不被认出来。
而王恒笙在楼下等了半天也没见琉影下来,心中越来越急躁。他有种感觉,琉影就是他要找的人!自己前天来到建康便直奔醉凰楼,想要证实心腹提供的线索是否属实。他报出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想见琉影一面,谁知她再三推脱,拒不见客,这让他更加怀疑。要是没报出自己的名字就好了,兴许她早就出来了!
“王公子啊,实在不好意思,琉影她感染了风寒,不宜见人呢。呵呵。”王恒笙正胡思乱想着,只见梦娘摇摆着腰肢从楼上下来。
“她病了?!我上去看看!”王恒笙一听说病了,就急着要上楼。
“哎哎,王公子,琉影姑娘不宜见人。”梦娘急忙拦住往上冲的王恒笙,笑道,“她说了,让王公子三日后再来,到时她定如约相见。”
“三日后?”王恒笙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记忆中那个小女孩是个倔强的人,决定好的事不肯轻易更改。他沉吟片刻,叹道,“也罢,你好好照顾她,我三日后再来找她。”
“哎呀,王公子,我们这里除了琉影,漂亮的女子多得是!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您要不要再看看其他姑娘?”梦娘见王恒笙要走,急忙笑道。
王恒笙摆了摆手,他不是来寻花问柳,他是来证实琉影是不是她……
王恒笙出了醉凰楼,径直向位于建康东城的落梅山庄走去。落梅山庄里的主人梅怀夏是战功显赫的靖西侯,一生戎马,杀敌无数。然而五年前,林氏一族谋乱,王相国与梅怀夏联手平乱,才避免江山易主。此次来建康,父亲特意交待他要去拜访落梅山庄。来建康数日也是时候登门拜访了。
至于那位叫琉影的琴伎,他既希望她是自己心中想着的那个人,又怕她真的是那个人……
罢了,王恒笙摇了摇头,是与不是,等见了她就知道了。
琉影站在楼上的窗户旁看着渐渐走远的王恒笙,他穿着月白的长袍,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走路的样子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喂!蛮丫头,我爹爹说长大后我要娶你做新娘,是不是真的啊?!”他一边摆弄着他的小木剑,一边语含委屈的问她话,似乎娶了她就吃了大亏了。
“哼!你想得美,我才不嫁给你呢!大坏蛋王恒笙!”她把月萝刚摘的莲藕仍在他脸上,转身就跑了!
一股淡淡的酸涩忽然涌上心头,或许是自己太过谨慎了,应该相信恒笙不会害她,只是如今的她该如何面对他,他有是否知道她早已不是他口中的蛮丫头了。
晌午时分,梅舒在闻梅亭备下酒水与王恒笙小酌,王恒笙登门拜访,梅萧夏身体不适,让自己代为招待。
“好多梅花,真没想到山庄内竟还有这么大的梅林。”王恒笙站在亭边赞道。
闻梅亭外数百梅树在寒风中开得正好,无数朵梅花如同白纸上倾洒下的红朱砂,那么的夺人眼目,就连风中都萦绕着淡淡的梅花清香。
“这片梅林是家父早年种下,有三十多年了。”梅舒眼角浮出一丝戏谑。
“哦?没想到侯爷一介武将,也竟有文人踏雪赏梅的情怀。”王恒笙笑道。
“呵,也许是吧!对了,不知王大人此来建康是公干还是?”
“江南大雪,许多地方出现了雪灾,我受命南下视察灾情。”
“原来是这样。恕在下唐突,听闻王大人来建康后留恋醉凰楼,对那里的琴伎琉影似乎很是上心,不知是何缘故?”
王恒笙闻言,手指微不可闻的抖了抖了,心中付出一丝戒备,英俊的脸上忽然有了一层抑郁之色,只是那么一刹那,又恢复如初。
梅舒见状,眸光一冷,笑道:“那琉影姑娘虽然琴艺绝佳,却目无下尘,性情极为孤僻,在下昔日求见也是碰一鼻子灰。而且她的容貌也不是如传言。依我看,王大人还是莫要纠缠的好,万一女子做出有损王大人名声的事情,就不好了。”
王恒笙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并不是为她的容貌!我找她是为了……”王恒笙忽而顿了顿,略带戒备地看了看梅舒,“我有我的原因,其中缘由不便细说,梅兄不要再问了!”
梅舒闻言,心中的那个原本有些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明起来,这个王恒笙言语得体,温润如玉,并非奸邪之人。而且他如此执着要见琉影,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