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整个建康城一片银装素裹。大片大片的梅树幽吐着清香,朱红的花瓣在苍白的雪色中光彩夺目,一阵风吹过,花瓣簌簌而落。
落梅山庄的一间精致的暖阁内,琉影抱着赤羽琴,玉手上下翻飞,一段段音符如蝴蝶般在指间翩翩起舞,又放佛是桃花在春风中绽开。
“呵呵,琉影姑娘真是好琴艺。侯爷大寿那天我没能一睹风采,今日到时见识了。呵呵…”妙枫端起一杯清茶,边笑边说。
“枫姨见笑了。”琉影虽然是和妙枫说话,眼睛却看向一旁似乎陷入回忆的梅萧夏,他那双如鹰般锐利的深瞳随着自己的琴声流露出柔顺的眸光。
“箜篌虽然音色优雅,但所学之人并不多。不知道姑娘何处人士?又是从哪里学会了这首《箜篌引》?”梅萧夏问道。
琉影轻笑,绝美的容颜如桃花般娇艳,“琉影是姑苏人士,祖上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祖父好风雅,精通音律,家中收集了诸多名琴、琴谱,其中便有那首失传百年的《箜篌引》。”
“原来琉影姑娘出自望族啊,那怎么会沦落到烟花之地,莫非是家族有所变故?”妙枫冷笑。
琉影眸光一冷,脸上依然笑靥如花,她看着梅萧夏,一字一句说道:“父辈无能不能延续祖上光辉,兄弟纨绔不知重振家族声望,再加上旁人蓄意加害,才使百年望族一朝倾覆。琉影一阶弱女子,命如草木,所幸得贵人相助,才有今日。”
“哦,原来是这样。那琉影姑娘还真是命苦呢。”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梅萧夏冷冷看了妙枫一眼,又对琉影说道:“姑娘知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弹奏的《箜篌引》只是残曲,并不完整。”
琉影微微有些吃惊,“这个琉影倒不知情,若是如此,那真是件憾事了。”
“呵,也不算遗憾。老夫有位故人,和你一样喜欢弹箜篌,老夫曾经有幸听她弹过一曲。只可惜……”梅萧夏眼中光芒忽然一抖,“落梅山庄正好藏有《箜篌引》全曲孤本,我与姑娘也算有缘,就送给姑娘吧。”
琉影急忙敛衽道:“琉影承蒙侯爷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夺侯爷所爱!”
“无妨”梅萧夏轻笑,“宝剑赠英雄,香花赠美人,琴谱放在山庄也没什么用处。何况……她也希望如此吧……”
琉影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再推脱就是琉影矫情了,那就多谢侯爷。”琉影说完,还若有似无的看了妙枫一眼。妙枫脸上的寒气果然越来越重。
“有来不往非礼也,琉影略通诗词,特意为侯爷作了幅字画,笔墨鄙陋,还望侯爷不嫌弃。”琉影说着,从拥翠手中接过一副画卷。
“呵呵,琉影姑娘还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不如打开看看,让我这个高墙大院里的俗人也沾光看看琉影姑娘的大作?!”妙枫冷笑道。
琉影嘴角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缓缓将手中的画卷展开。只见画中画了一泊碧水,波光粼粼。水上皎月当空,一男子在岸边负手而立,衣袂飘飘,意态潇洒,他抬头对着碧空明月,轻声吟唱。画的留白处用小楷写了几句词: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画作用笔疏朗,淡墨皴染,是幅上乘之作。
琉影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梅萧夏,声音里带着一丝挪揄,“侯爷觉得琉影这副字画如何?”
梅萧夏抬起头看向琉影,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呵呵,画得真好!”妙枫看了画后笑容愈发如冰般寒冷,“我虽然不通诗词歌赋,但我也知道琉影姑娘画上这首《念奴娇过洞庭》是张孝祥遭贬谪时所作,不知姑娘用此诗赠侯爷所为何意啊?”
琉影看了妙枫一眼,冷道:“张孝祥虽遭贬谪,但其豪迈洒脱之心不减分毫。侯爷征战沙场,定然也是洒脱之人,我用这首词并无不妥。只是,景语皆情语,枫姨只看出张公遭贬,又不知作何解释?”
梅萧夏冷冷瞪了一眼妙枫,“琉影姑娘果然聪慧,老夫就收下了。”
琉影欠身行了一礼,明若繁星的眼眸中,波光冷烁。
傍晚的时候梅舒来缈音阁找琉影,正好遇到梅萧夏派人把琴谱送过来,琉影坐在榻上用绒布擦着赤羽琴,接过琴谱后琉影怔怔看着,有些出神。
十四岁那年,天资聪慧,加上勤奋好学,虽然年纪轻轻,但她的箜篌已大有所成。她从父亲的书房内找出残缺不全的《箜篌引》,那般的美妙动听,宛如天曲,只弹上那么一小段她就被深深的吸引住了。可惜琴谱不全,她没办法弹完全曲。她向阿远抱怨此事,阿远摸摸她的头说:“小羽不难过,哥哥重新给你做个曲子。”阿远用了半年的时间,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给她作成了《流风回雪》。从此,她的生命中再没有任何一首曲子能比得过《流风回雪》。
琉影微微一笑,眸光潋滟宛若飞雪。她把琴谱递给拥翠,“拿下去放着吧。”
“这本琴谱老头子珍藏好些年,你不看看?”梅舒笑着问道。
“不必了,我并不稀罕。”琉影起身将赤羽琴放在琴架上,声音温柔道:“我已经有了世上最美最好的琴谱了,其他的再好,我也不喜欢。”
“今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妙枫回去后大发雷霆,把下人都打了。”梅舒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含笑看着琉影。
“她也只能打下人出气,不过她说的没错,我那幅画本来就是讽刺梅萧夏!呵呵,他肯定也看出来了,只是没有点出而已。”
“琉影,你刚来落梅山庄,不宜操之过急,否则会惹人怀疑。”
“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琉影轻笑。
“琉影姐姐,春华酿准备好了。”两人正说着,只见拥翠端着一壶酒走过来。
“春华酿?!”梅舒忽然眉头一蹙,脸色一冷,对琉影说道:“落梅山庄之内不允许出现春华酿?!快拿下去!”
“这是为什么?”琉影对梅舒突然变化的脸色,不解道。
“以前林夫人活着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春华酿,这件事整个山庄人尽皆知!她死后老头子下令,山庄之内绝对不允许出现与林夫人有关之物!若被发现一律乱棍打死!况且,春华酿是林氏一族的不传之术,外人不会酿造,若被发现,你的来历必定遭人怀疑!”梅舒蹙着眉,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愠色。
“老头子就这么恨林夫人?!”琉影眼中闪着冷光,“就因为林府谋乱,他就对发妻恨之入骨?!”
梅舒点了点头,冷笑道,“他恨林夫人入骨倒不假,但与林府谋不谋乱无关。”
“呵呵,不管为什么,我那位姑姑也真是可怜,自己的丈夫竟然这么恨她。”
“林夫人嚣张跋扈,仗着家族的势力胡作非为,对下人动辄打骂,对贫苦之人更无丝毫怜悯之心。善妒,残忍,乖戾!落到这个下场也是活该!”梅舒顿了顿,他看了看琉影,声音轻软下来,带着歉意道:“抱歉,我并非……”
“没事”琉影笑着摇了摇头,动作轻盈地替梅舒倒了杯茶,“这位姑姑与我并不亲厚,我只知道她是我爹的妹妹,我从来没见过她。”琉影将茶递给梅舒,深深地看着他,“你也恨她入骨,是吗?”
梅舒接过琉影递过来的茶,面容掩映在茶水的氤氲中,没有说话。
琉影看着前面这位神采俊逸,温润如玉的男子,感受他眉目间突如其来的悲痛与落寞,心里忽然一抽,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琉影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抚平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只见梅舒慢慢抬起头,轻轻开口说出一户话:
“是的,我也恨她。”
琉影伸出的手滞在了半空中,梅舒眼中那种竭力压抑的痛苦让她隐隐感到这位如梅花般孤高的男子也和自己一样,有着不愿回首的过往……
“梅舒……”
梅舒对琉影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要再问,已经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你只需记住,林夫人,甚至整个林氏一族的人,所有和她们相关的东西在这个落梅山庄都是忌讳如深的存在。”
琉影点头,转身对拥翠说道:“拿到后院倒了吧。”
“对了,那个月萝,我查到了。”似乎是刚才的气氛太沉闷,梅舒换了一个话题,脸上又重新露出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怎么说?!”一说到月萝,琉影就迫不及待。
“大哥身边是有个贴身侍女叫月萝,不过她不是以前靖西侯府的人。而是五年前我们刚到建康时,山庄招用一批佣人,她就是那时进的落梅山庄。”
“照这么说来,当年月萝没死,还来到了建康?那她为什么不肯来见我?!我来到山庄这几日她一直躲着我,几次想去找她都怕被梅延看出端倪。梅舒你知道吗?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好像我是个陌生人……”
“我一直以为她死了,可她还活着,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可她……可她不认识我……她是我最亲的人啊……她怎么能当作不认识我……”
“琉影……”梅舒无言,只能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
屋外,夜色渐深。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碎影,架子上的赤羽琴在烛光中散发着清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