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洛阳。
碧空中,星子棋布,一轮弯月高悬九天之上,散发着清冷的光华。梆子已经敲了三响,洛阳城的大街依然灯火通明,每条街道的两旁都挂着一排排红灯笼,将洛阳城照得如同白昼,酒肆,歌坊里更是丝竹不绝。
皇太子大婚,圣上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各路王侯将相、达官显贵齐聚洛阳,很多平民也从别的城镇赶来观看这普天同庆的盛况。一时间,洛阳城车马不绝,人声鼎沸,就连在深夜。也是分外的热闹。
然而,也有人将这份虚无的热闹摒弃在外。月萝站在一座酒楼前,不停地有客人从她身边走过,有人撞到她的肩膀,她也不觉疼痛,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酒楼。酒楼中不时地传来划拳、嬉笑、怒骂的声音。今夜不知又有多少人在这里一醉到天明。耳边充斥着嬉笑的声音,心中却是惆怅。
五年没回来了……五年前富丽堂皇的林府在一场大火之后化成一片灰烬。而如今,那片灰烬之上早已盖起了一座高大的酒楼,再也看不到当年林府的影子。
月光照在月萝的脸上,留下一层淡薄的光辉。月萝抬头,望着那高悬九天之上的弯月,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凉、愤懑、不甘。
呵呵,真是可笑!林氏一族当年何等风光!如今,死伤殆尽,连片砖瓦都不剩。月萝笑着笑着,眼角泛起了泪花。朦胧中,她看到阿远拉着小羽在灯火下向她招手,她恍惚地伸出手,而他们却化成灰尘,飘散在空中。
月萝咬了咬牙,她最爱的人早已化成一抔黄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她不会放过他,绝不会!
月萝回到梅府旧宅的时候,梅延还在昏睡。这几日,梅萧夏带着他拜访京城的王侯将相,喝得不省人事。月萝不必时时伺候他,因此有时间完成自己的事情。
月萝走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梅舒给她的那封信。信上是一些人的名字,还有他们的官职和住处,梅舒说他们可以告诉自己林氏一族谋乱的真相。
如果林府谋乱真的另有隐情,那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出真相,她不能让她最爱的男子无端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墨央已经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了,除了每天去给琉影施针,其余时间不是在藏医阁查阅医书,就是在药房炼药。她昨晚回来后一直在藏医阁,一整天都没有出来。她炼药时王恒笙一直守在门外,时间一点点流淌,藏医阁却没有声音。
王恒笙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一把推开锈迹斑斑的门冲了进去。
“墨央!”他脱口惊呼,看见了匍匐在案上的墨衣女子。
书架上空了一半,案上凌乱不堪,放了十几种王恒笙叫不出名字的珍贵药草。此外全部堆满了书《蛊经》、《外台秘要》、《金兰循经》……层层叠叠堆积在身侧,因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来堆在昏迷的女子身上,几乎将她湮没。
他叫了一声,却不见她回应,心下更慌,连忙过去将她扶起。
昏暗的烛火下,她朝下的脸扬起,躺入他的臂弯,苍白憔悴得可怕。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卷医书。
“墨央!醒醒!醒醒!”王恒笙忙掐着她的人中,额角不断渗出冷汗。墨央低咳几声,苏醒过来。她看着王恒笙焦急、担忧的神色,心中没由来的一暖。
“你刚才怎么了?!吓死我了!”王恒笙扶起她,心有余悸道。
“我没事。”墨央扬了扬手中的医书,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我找到了,这卷《蛊经》上记载的方法或许能解琉影的蛊毒。”
王恒笙看她喜不自胜的样子,心中一阵感动。他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医者父母心。明明自己也病着,还为他人的事情呕心沥血。王恒笙忽然很心疼很心疼她,也很担心她再想刚才那样昏睡过去。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你真是笨,要是你也倒下了怎么办?都跟你说要量力而行!你倒下了,琉影就真的没救了!”王恒笙一边抱怨道,一边轻轻将墨央拥入怀中。顿了顿,脸颊浮出一丝红霞,语气很轻柔,却也带着一股不可推脱的坚定,“以后你炼药也好,给人诊脉也好,我都要陪在你身边!”
墨央一怔,没料到他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猛地发出一阵咳嗽,心里却涌出一股暖意。他的肩膀很温暖,不同于梅舒的外冷内热,王恒笙的笑容很爽朗,如春风般很容易吹进心灵深处。
墨央的心忽而漏跳了一拍,微微红了脸颊。
墨央将练好的药拿给梅舒时,梅舒迫不及待地想给琉影服下去。墨央急忙拉住他,蹙眉道:“梅舒,这瓶药丸用的是驱虫排毒的法子。《蛊经》上记载不全,我自己加进去几味药草。这药从来没有人服用过,我不能保证它一定有用,如果不慎,甚至会……”
“会怎么样?!”
“咳咳……会……会加快蛊虫向心脉蔓延,琉影性命难保。”
“那我们该怎么办?!”梅舒两道乌黑的眉毛挤在一起,连日来寸步不离地照顾琉影,这位温润而雅的男子脸上难掩憔悴。
“除非……”墨央欲言又止,而王恒笙和梅舒都在着急地看着她,她从胸腔中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咳…除非有人试药,若没有不适,就可以让琉影服用。”
“我来!”王恒笙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来试药!”看着软塌上虚弱到似乎一碰就碎的琉影,王恒笙一阵阵心疼,他恨不得躺在软塌上的是他自己。
然而,王恒笙的话还没落音,只见梅舒迅速倒出粒药丸塞进口中。
“梅兄!”王恒笙惊呼,可梅舒已经将药丸咽了下去。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应该由我来试药!”梅舒眸光坚定道。
“怎么样?咳咳……有没有……感到不适?”墨央边咳嗽边问道。
“除了腹部有些懆热,没有不适。”
墨央急忙替他诊脉,见他脉相平稳,没有异常。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没事就好,咳咳……快给琉影服下……”
梅舒听闻,迫不及待地将药丸塞入琉影口中。片刻后,琉影发出猛烈的咳嗽。拥翠急忙拿过来一个盆子,琉影一口鲜血吐在盆中,血液中密密麻麻的全是蠕动着的蛊虫,其状可怖。琉影一连吐出好几滩鲜血,似乎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
等她平息下来时,气息渐渐平稳,脉相也有好转之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拥翠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拥翠,你先别哭。”墨央声音虚弱道,“你按这个方子去给琉影抓几副补血的药”说完,头脑一阵昏眩,向后倒去。
王恒笙忙扶住她,“你还好吗?我先送你回去吧。”
墨央看了一眼一动不动望着琉影的梅舒,点了点头。
医馆内,王恒笙一边喂墨央喝药,一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对琉影那么好?”
“琉影她本性良善,救她也是我医者的本分。何况……”墨央顿了顿,“我不想看到梅舒伤心,自从烛儿过世后,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痛苦。”
王恒笙喂药的手微不可闻地抖了抖,语气如常,“你和梅兄是怎么认识的?”
墨央无奈一笑,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惆怅道:“我和他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她看了一眼好奇的王恒笙,“你想听故事吗?”
王恒笙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墨央靠在榻上,声音如同秋风般悠远。
“那个傍晚雪下得很大,像无数片鹅毛飞在空中。我和师父看诊回来,在医馆旁边梅树下发现快要冻僵了的梅舒。他顶着风雪,在那里等着我们。”
“他的娘病了,他是来求我们去给他娘看病。他说他没有钱,但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恩情。师父心慈人善,什么也没说就跟着他去诊脉、抓药。”
“他娘亲已经病弱膏肓了,寒气早已进入五脏六腑。师父竭尽所能,也只能让她多活五日。娘亲弥留的时候他没哭没闹,很平静地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之后的日子,他很快从悲痛中走出来。每天都去附近百姓的家里帮忙,报答他们在他们母子落难的时候给予的微薄帮助。他很贫穷,但很快乐。”
“如果日子就可以这么过下去该有多好……造化弄人,大雪还没停歇,她唯一的妹妹也病倒了,很快就要离开人世,离他而去。”
“他哭着求师父救救烛儿,那么绝望悲痛的眼神,像是心脏被凌迟成了千万块!但是……烛儿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了,就算华佗在世也……”
“烛儿走了,他抱着烛儿的身体整整三天三夜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后来呢?”王恒笙心里有些难过,那个粉雕玉琢的烛儿他也是认识的。
“后来,他离开了建康,我失去了他的消息。直到五年前他才回来。”墨央垂下眼睑,烛火的光晕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回来的时候,我师父刚离世,是他陪我度过了最痛苦的时光。就像烛儿离开时,我陪着他一样。我们都经历了彼此最不愿提及的记忆,对我而言,他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
王恒笙没有说话,一勺一勺地喂墨央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