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萧夏没有为卧云破碎的事感伤太久,因为还有三日就是清明,而清明那天也正是梅延出生、云黎殒命的日子。二十多年来,每年清明的前三日梅萧夏都会沐浴更衣,然后去佛寺焚香祷告,以求云黎来世能有个安安稳稳的人生。
清明,《岁时白问》曰: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清明也是悼念先祖,追思先人的日子。
琉影傍晚的时候突然特别想念杨婆婆,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人是除阿远与月萝外与自己最近的人。梅舒替亡母上了柱香后,带着琉影出来落梅山庄。
自从上次见了杨婆婆,琉影拜托梅舒为她在城外找了间屋子,隔段时间就会让人送来一些米粮、衣物和药材。琉影想让她安度晚年,再不用一把年纪了还靠为别人缝洗浆补谋生。
“三小姐!梅二公子!你们怎么来了!”梅舒和琉影敲门的时候,杨婆婆正在洗衣服,看到他们二人过来不禁目有喜色,“快进来,快进来。”
“我不放心您,过来看看。”琉影握住杨婆婆的手,看着她满头的白发,越来越驼的背,越来越苍老的面容,眼眶一红。
杨婆婆拍了拍琉影的手,慈爱的笑了笑,“婆婆很好,三小姐也要好好的。”
琉影点了点头,看到墙角的篮子里放了些纸钱,“婆婆,这是……”。
“那些纸钱是准备替小姐烧给老爷的。”杨婆婆看着琉影,忽而有些感慨道,“今日清明,百姓都在祭拜先祖。老爷死了五年了,三位少爷也都死了,大小姐二小姐在夫家也不敢祭拜。哎,后人之中只有你还能为他烧点纸钱。婆婆知道,小姐还记恨老爷,可他毕竟是你父亲,血浓于水啊。”
琉影一愣,轻轻摇了摇头。她记恨林业吗?不,一点都不记恨。林业虽然对自己谈不上有多疼爱,但也是衣食无缺,有心教化。
记得阿远刚教自己弹箜篌的时候,她坐在亭子里练习,正好林业路过。他看女儿小小年纪就有余音绕梁的之势,不禁喜上眉梢。他停下来指导一番后把她带到书房,送给她几本珍贵的曲谱。第二天,还请来了京城中最好的师傅教她弹琴。
阿远别提有多羡慕了,他说那位师傅以前是在宫中教公主们弹琴的。
还有一次,她不小心从秋千上摔了下来。爹看到了,把她抱到跟前,亲自为她上药,还把跟着的下人骂了一顿,说她们没有照顾好自己!连阿远也挨了顿骂。
模糊的记忆中,他似乎还教过自己读书写字,还陪自己荡过秋千……
这样的记忆好多好多,后来爹一心扑在争权夺利上,她大半年也见不到爹一面。这些记忆也就渐渐淡了,像一粒粒沙尘般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到了现在,她几乎已经记不清爹长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有没有留胡子。
她不记恨他,但却不能不埋怨,埋怨他连累了阿远和月萝。
“老爷刚做官的时候是洛阳知府,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真心为百姓谋福的清官。皇上赏识他,先是封他做太子太傅,后又升为兵部侍郎,最后又是兵部尚书!哎,官越做越大,权利越来越大,心中的欲望也越来越大,他渐渐的就迷失了自己,从一个一心为民的清官变成了结党营私的奸佞啊!”
“但是啊,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终究是你的爹,天下哪有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的。他为求圣上饶三少爷不死,不惜当场拔剑自刎。他把你许配给王相国之子王恒笙,别人都认为他是想拉拢王相国,其实不是,他是希望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王相国能看在他儿子的面子上救你一命。”
“他不与你亲厚是怕你依赖他。哎,其实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小女儿啊。”
杨婆婆越说越感慨,琉影却越发恍惚。爹他是清官还是奸佞,自己一点都不知道。王相国和梅延带人来林府杀人时,她才知道爹原来是做官的。
“好了,婆婆,不说这个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梅舒看气氛有些沉闷,笑着岔开了她们二人的话题。
“有有!二公子是饿了吗?你先等片刻,我去给你烙几个鸡蛋饼。你们吃完了,可以去城外看看,今晚大家都去桃叶渡放花灯为亡者祈福。”
“琉影……”杨婆婆出去后,琉影许久不说话,梅舒以为她在为刚才杨婆婆说的话伤心,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好吗?”
“梅舒”琉影抬头,梅舒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他要是真的关心我和阿远,那他就该知道,我们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平平安安。”
梅舒不知道怎么安慰琉影,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琉影,等下我们也去放花灯吧。”良久,梅舒轻声开口。
当星子棋布,皓月当空的时候,梅舒和琉影携手来到了桃叶渡旁。岸两边有许许多多的百姓,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每盏花灯里都有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对亲人的哀思和祈祷。
桃叶渡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漂浮在上面的万千灯火。
“牧牧,快看,花灯!”一个小男孩指着水面上数不清的花灯笑道。
“花灯?会开花的灯?!好漂亮啊!哥哥,花灯是来干什么的啊?”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惊喜地问道。
“娘说花灯能把我们的思念送到阴间,让那里的亲人知道我们在想他们。”小男孩拍了拍小女孩的头一本正经道,“你要是想念爷爷,放盏灯就好啦!”
“我也要放花灯,我要让爷爷知道牧牧很想他!”小女孩歪着脑袋说道。
“好,哥哥带你去买!”小男孩拉着他的妹妹跑开了。
看着消失在人群中的兄妹俩,琉影嘴角弯出一丝笑容。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小时候阿远在清明的时候带她去城外放花灯,祭奠她从未见过的母亲。
“梅舒,我们也来放花灯吧。”琉影拉了拉梅舒衣袖,笑道。
“好,你在这等我,我去那边买两只过来。”梅舒温润的笑了笑。
琉影点了点头,走到水边。身旁的人们把一盏盏花灯放在水面上,低声诉说着什么,然后轻轻一推,花灯载着他们的思念向远处流去。
“牧牧,你要说出来,这样爷爷才能听得见。”刚才那对兄妹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琉影身边,他们手里拿着一个莲花状的花灯,灯芯发出微弱的烛火。
“嗯”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烛火的光芒中,她那乌黑明亮的双眸中满是虔诚,“爷爷,牧牧很想你,真的很想你。”说完,轻轻把花灯往河中央一推。
“琉影……”忽然,背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声音虚弱无力,一听就知道说话的人身体染恙。
琉影回过头,只见墨央和王恒笙站在身后,墨央手里也拿了一盏花灯。
“墨央姐姐!”琉影目露喜色,“你么也来放花灯吗?”
“是啊,我来为师父放盏灯。”墨央轻笑着,苍白的脸上有层淡淡的红霞。
“上次琉影遭人陷害,多亏了姐姐相救,琉影实在无以为报。”
“你不必言谢,救你是我医者本分。”墨央拉着琉影的手笑了笑。
“喂,你只知道谢她,怎么不谢谢我!”王恒笙皱着眉头,佯嗔道,“你吃的药虽然是墨央写的药方,但是我抓的药,还亲自给你煎好!你说,该不该谢我!”
琉影噗嗤一笑,“民女多谢王大人救命之恩,愿结草衔环报答大人!”
“结草衔环就不用了!我说你以后小心点,被再给别人害了!”王恒笙正色道,“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尤其是梅兄,几乎不眠不休的照顾你啊!”
“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梅舒呢?”墨央这才发现琉影是孤身一人。
“他去买花灯了。”琉影笑道。
“梅舒他每年都会来这里放花灯,有时一个人,有时我陪着他。我偶尔会想,一个小小的花灯能不能承载他那么的思念。他放花灯时跟别人不一样,从来不说话,不是不愿说,是说不完。”墨央看着水面上的万千灯光,感慨道。
琉影垂下眼睑,想起烛儿生辰那天梅舒无从掩饰的悲伤,心里一酸。
“琉影”墨央握住琉影冰冷的手,轻轻开口,“你对梅舒而言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如果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一定不要怪他。你们都有过最绝望的别离,都有无法磨灭的回忆和一份不肯放下的执念。可是琉影,浮世茫茫,只有两个人相互扶持,才能走下去,才能看到幸福的彼岸。”
琉影不知墨央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看她眸光恳切,也笑着点了点头。
“他来了,我们先走了。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姐姐不和他说几句话吗?”琉影问道。
“他经常去医馆帮忙,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他早就听过了。”墨央笑了笑,对梅舒点头打了个招呼,又对王恒笙说道,“我们去放花灯吧,不打扰他们。”
“喂,丫头!”王恒笙拍了拍琉影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咧着嘴笑道,“梅兄肯不顾自身性命为你试药,他对你真的很好!”顿了顿,接着道,“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毕竟好好活着最重要!好了,我走了,有机会我去山庄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