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邓百舸一行人急进夜走,风雨无间,道上也没受阻,太平安宁。这日到达四川,近午时赶在白帝城歇脚。白帝城是有名的古城,文化深远,贸易繁盛,除过川人,尽是中原四海的生意人落足此地。
  众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路途劳顿,都睡死好几个时辰,醒眼后,已是日薄西山。众人只觉得饥肠辘辘,相拥至街上,询问路人得知“汇禹隆酒楼”的菜是本地一绝,忙顺指点来到“汇禹隆酒楼”前,正值傍晚,顾客盈门,楼上楼下灯红酒绿。踏上楼梯,见几名伙计都忙得不可开交,看那掌柜的也张罗得头晕目眩,这番景象使整个酒楼透出热闹兴隆之兆。
  众人选一张大桌落座,一名伙计抽身过来抹桌问菜,邓百舸便叫将酒楼最拿手的特色菜尽皆端上来,伙计瞅眼见这四男四女穿着讲究,并非寻常百姓,定是大有来头,当下不敢怠慢,尖起嗓子一声接一声将菜名报进厨房,周围食客听得惊奇,不约而同望向这些专吃贵菜的人。
  在酒楼的一个角落里,斜对楼梯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自邓百舸他们进来后,就低头不停地喝茶,听到邓百舸点的菜,也禁不住抬目看了一眼,不巧和邓百舸对个正着。邓百舸微笑起来,年轻人却目无神色地再次垂下头来喝他的茶。
  他喝的是一碗最便宜的青茶,茶里漂着几枚叶片,他轻轻吹开叶片,就象晚风吹开湖面的芦萍般温柔。
  这个年轻人就这样如一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始终将头埋在茶碗里,仿佛那碗青茶才是他的生命,茶水上的倒影才是他的世界。
  他这样一变不变地细细品味着青茶,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邓百舸注视着年轻人,他觉得对方很有意思。
  巴秀娘道:“喂,门主,你不看女孩,干吗去看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爱喝茶的酸男人。”
  邓百舸大声道:“难道你没看出问题来吗?他一直在不停喝茶,可是茶水却始终不降低一毫一分。”
  巴秀娘张嘴叫道:“不可能!”掉头望去,那年轻人显然听到,慌得一口气将青茶喝了个底朝天,咽得差点背过气去。
  林孤海道:“敢情他刚才喝在嘴里不咽,又吐进碗里。”
  李闲云小声道:“真恶心!”
  邓百舸笑问慕纤纤道:“你恶心吗?”
  慕纤纤道:“门主休想使坏,还是当心那人为何有此异常。”
  唐尘道:“大概他担心茶水里有毒。”
  杨京道:“可他方才又一口气喝光了。”
  吴落雁道:“只有一个答案能合理解释,他是一个傻瓜。”
  邓百舸笑骂道:“你才傻啊,我看他是紧张,他一定是在约会等人,等一个妙龄少女。”
  巴秀娘道:“喂,门主,你又开始没正经话了。”
  众人正乐,门帘挑处,一白衣书生摇扇而入,四处打量,抬眼盯向楼上的年轻人,轻抖袍袖,缓步上楼,径自走到年轻人的桌前坐下。年轻人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又迅速低头。
  巴秀娘冷眼看着邓百舸道:“这就是你说的妙龄少女?”众皆微笑。
  纶巾方衣的书生坐稳身子,看着年轻人的紫膛脸豹子眼,,高叫道:“茶博士,看茶!”伙计们正忙不过来,空出闲手的掌柜不得不亲自上来招呼。
  这是个两条眉毛都雪白的掌柜,他问:“这位老爷要喝什么茶?”。
  书生皱了一下眉头,道:“谁不知道我马骏乃世袭的书香门第,何时成了认钱不认人的官老爷了?”
  掌柜的作揖赔笑道:“是是是,马公子要喝什么茶?”
  马骏眼角扫过年轻人的茶碗,便道:“和这位侠客的一样,青茶一杯。”
  掌柜的心道:“原来又是一个穷鬼。”面上笑道:“马公子吃点什么?”
  马骏问道:“这位侠客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掌柜的道:“那也是要一碗加量加汤不加香菜的榨酱面,好嘞,马公子稍等,很快就端上来。”慢慢下楼。
  年轻人显然认识马骏,但他没说一个字,只是将放在双腿上的一柄剑提起搁在桌子上,那是一柄古剑,陈旧沧桑,而年轻人的剑眉也一耸一耸,带着剑体的寒意。
  马骏的目光立即锁到了古剑上,他道:“侠客,你的剑真是名贵,大概也有千年历史吧。”
  年轻剑客并不答话,闭目养神,等榨酱面端上来,才睁眼执筷,大吃起来。
  邓百舸看的好笑,想此人装酷也太离谱,倒象个哑剧演员。
  一会儿,马骏的青茶上来了。他极富情调地吹着茶水,一手捧起一手半遮茶盖,食指和尾指微微翘起,颇有风度地将嘴唇贴住杯沿嘬一小口,双目佯闭,神情如醉,恍若喝的是宫廷御液。
  良久,他放下茶杯,眼睛又盯着那柄古剑,道:“此剑果真神奇,我坐在这里都觉得有刺骨之感。”
  年轻剑客置若罔闻,照旧不理不睬。
  马骏笑道:“侠客,不知我能否仔细看看此剑?”
  年轻剑客眼光直射,冰冷似刀,一字一字道:“剑不是给人看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马骏尴尬地挂出一副笑脸,开始吃他刚端上来的榨酱面。
  唐尘小声道:“他们爱吃榨酱面,八成是京城人,我们须小心提防。”
  年轻剑客把面吃完,突然对书生道:“你吃完了,就走开。”
  马骏奇道:“为什么?”
  他身后有人回答道:“不为什么,因为我要坐这个位子。”马骏急忙回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正看着他,心知不好招惹,乖乖起身坐到邻桌。
  黑汉一屁股坐下来,压的凳子吱呀响,他对年轻剑客道:“你就是常恨?”
  年轻剑客道:“是!”
  黑汉道:“你开价吧。”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常恨道:“要杀什么人?”
  黑汉道:“说出来你肯定会答应吗?”
  常恨用淡漠的声调道:“有钱,杀谁都行。”
  黑汉道:“好!爽快!我要你杀三个人,其中两个人是我主子让你办妥的,另一个现在就坐在天井对面的第三根木柱下,他是我主子的仇人顾来杀我的。你听明白了吗?”
  常恨的嗓音变得十分慵懒,道:“知道了。”眼睛一撩,目光从黑汉的肩头看过去,见对面第三根柱子下坐着一个灰衣人。
  他只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倦怠道:“灰布衣,火轮眼,山羊胡,左眉有伤疤,使用左手刀,是他吗?”
  黑汉喜道:“好眼力,就是他,其他两个是龙门寨的匪首。”
  常恨道:“一千!”
  黑汉道:“一千两?嘿嘿,好说。”
  常恨道:“黄金!”
  黑汉张大嘴合不拢来,慢慢道:“爽——快,这是五千两银子,当定金,剩下的全部折合银两,待你杀一个人给一个人的钱。”他把布包推到常恨的面前,站起身道:“万一情况有什么变化,我自然会带给你口信儿。”快步出了酒楼。
  黑汉刚消失,马骏便期期艾艾地走过来,小心道:“侠客,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可是京城曹化淳大人的管家魏纲。”常恨不搭理他,将布包放入怀中,站起身来,目光与天井对面的灰衣人相撞。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好象在看一具无名尸体。
  常恨迈动步子,走过马骏的身旁时说道:“你离远点,小心送命。”
  马骏慌慌张张地往桌子下钻,口里叫道:“侠客饶命,不要杀我!”
  常恨哪去理他,突然抓起手边的空饭碗,象扔石头一样直掷对面的灰衣人。碗脱手,即以左手握剑,一腿踢起桌子,拔身而起,跟着右掌推出,拍在桌底,一托一推,完成在瞬时之间。
  马骏感觉身上没了遮罩物,吓得飞奔起来,脚下一空,直从楼梯上跌滚下去。
  那灰衣人虽心有准备,但乍逢突袭,还是想以退为进,无奈酒楼里顾客暴满,适见乱起,轰拥逃窜,已然将其前后左右挤得水泄不通。灰衣人只得硬接,却不知常恨在碗和桌子之后,跟着飞跃而来。
  灰衣人右掌迎空击碎饭碗,左手拔刀奋力一劈,刀势将随后而来的木桌劈为两半,桌裂,刀势亦尽,桌面裂开的同时,一点寒芒直射出来,灰衣人仰身,剑光顿沉,在灰衣人额头上停住。
  常恨飘飘然立在围栏上,眼神宛如梦幻。
  灰衣人黯然,一络头发垂挂下来,悲凉绝望。
  常恨道:“你叫什么?”
  灰衣人唏弄道:“何必多问,杀了我吧。”
  常恨道:“你已经被我的剑气击中。”收剑入鞘,跳下围栏。
  灰衣人心凉似水,生命的气息已经游弋而去,他听见常恨在他身后道:“刺客的使命是不断杀人,刺客的宿命也注定是被人杀死。”
  灰衣人安静地闭上眼睛,他最后听到常恨说:“我们都是专制主义下的临时工具,我们的生命只为雇佣者的利益而存在。”
  灰衣人呆然木立,额头忽现一条血缝,接着血珠沁出,一滴滴跌落在楼板上,他嘴唇微动,却没说出什么,仰天而倒。
  楼上众人早吓得面如土色,抖抖索索,无人发出半点声音。
  常恨转身下楼,掌柜的和伙计们都不知藏到了何处,他在柜台上抛下一锭银子,出了酒楼,只几步就在众人的眼里失去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