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是一个风雅的俊秀青年。她看到过他的一张半身浆布油画卷,画中的他眉目清秀,长身玉立,身着月白色青襟对衫。在衣襟下摆处,他的两手臂自然的垂在前面,而他的手中,则随意地握着一本书。那画卷看起来是有些旧了,但画中人当年的风姿却这样保留了下来。她还看到过他从前看的那些书。《未开垦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狂人日记》、《□□选集》、《悲惨世界》、《普希金诗选》等等。而最让她开心的是那一本本的《大众电影》了,翻开花花绿绿的画页,就能看到一个个画儿似的人物。她曾经指着秦怡的照片问他,爸,这个女的叫什么呀?看上去好吸引人哦。他笑着说,她叫秦怡,是个很好的演员。那这个呢?她又翻了一页,指着山口百惠的照片问,却不等他回答,她就惊喜地拍着手说,这是那个演《血疑》的女主角!嗯。他应了一声,只是象征性的瞥了那画页一眼,就接着做活儿去了。
她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向她“真正微笑”的样子。真正的微笑对那时的她来说,就象大岛茂笑望着幸子,那眼睛里是长着蓝色的海水和春天的树枝的。他对他们都没有那样的笑容。田禾、田麦、田桑、田棉。他似乎对谁都没有那样的笑容。他笑的时候都是哈哈大笑的。能看到他有点黄的牙齿,还有一颗是镶了锡金的。可以想见,他还是喜欢抽烟的,他的食指和中指常年的犹如烟薰火燎的一般。她只要看到他笑的时候露出的那一口黄牙,就会不满的叫起来:“爸!你看你的牙!真是难看!”他听了就会发出爽朗的笑声。是的。他的笑声却是她喜欢的。她觉得他的笑声就象是他每年春节时在院子里写的一幅幅门联,有阳光和墨迹在鲜红的纸上流动。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对他们微笑,确切的说,他的微笑是无形的,你看不见他唇角的曲线,但能感受得到,就象水中的涟漪,一圈一圈的,在心里边荡着,摇晃着,而他们几个孩子就是一只只小船,在水面上飘来飘去的,看上去风平浪静,却是叫人倍感安全的。
事实上他的脾气很糟糕的。他对那个女人常常的大发脾气。那个短发齐耳面庞圆润的女人,她与他吵了将近半辈子了。可她现在也老了!她记得很清楚,在家中的老照片里,年轻时的女人梳着两条油黑的辩子,面如银盆,那笑盈盈的眼睛则仿佛是一廉弯月,她的笑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特色,却十足的具备那个时代女孩子特有的含蓄和端庄。“永芳照相馆”。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标徵吧。她在一些类似于《渴望》之类的影视片中看到过“永芳”的字样。其实她在所有的媒介中不经意看到或听到“永芳”二字时,都会让她心里摇摇的一恍。她总是会立刻想到那个女人。那个叫田永芳的女人。她在阳光下和她的同事拍的照片多么美啊!飘拂的齐整短发,圆润的脸庞上笑容似一茎开放的菊,虽然她身着宽松的深蓝色涤卡布长褂,但无法掩饰她周身弥漫的蜜一样的神采。她确信这是那女人在那个时代不经意留下的最动人的一瞬。那时候她有几岁呢?六岁?七岁?不得而知。
他常常的酗酒。在外头喝,在家里也喝。他一喝酒就会喝醉,喝醉了就会摔东西骂人。而那个女人就会和他吵,有时吵的凶了,两个人就厮打起来,从屋里厮打到院子里。这时,四个孩子也乱成了一团跟着叫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声音里夹带着哭腔。如果她的外婆也在附近,就会从敞院里或者东厢房赶过来,但她那踮着小脚的外婆也最是怕这个阵势的,往往她只能冲着那女人大声数落,有时看到他们扭在一起,实在看不下去,又不得不板着脸孔上前来拉扯他们,不过,却是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的。
他有他的苦衷。他其实是一个嫁过来的男人。说白了,他是上门女婿。虽然他自己并不在乎,但周围的人的眼光却完全就是一场世俗的演说。其实他除了爱喝酒,喝醉酒摔摔东西发发酒疯之外,基本没有任何大毛病了。他对那女人忠心耿耿,虽然他有好多次发酒疯发到那女人几次要碰“敌敌畏”,可是酒醒之后,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那些舅舅、舅婆们都说他有一股蛮劲,比乡下汉子还能吃苦的蛮劲。听起来他还是被大家所欣赏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南坞乡花山村,象他这样吃皇粮的能有几个?吃皇粮又能干活的又有几个?从这方面来说,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了。其实女人也是一个好女人,当初经人介绍和女人见面的时候,他就认准了。那时他正是青春当年,身材修长,面目俊秀,而女人也正是花开当时,两下都看得不错,只是女人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她一根独苗,另外还有一个41岁就守了寡的老母亲。女人说,沈井先,我是不会嫁过去的,只有你嫁过来。他欣然地同意了。其实他有一个小秘密,他在老家曾有过一次婚姻,并且还有一个儿子。但他直到婚后才告诉了那女人,那女人哭闹了几番,也便罢了。
他后来把这件事情对他们几个说起过,说那女人很丑,一脸的麻子,而且还是个泼妇。他还说他那个儿子和他妈一样。一样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几个小孩子就哈哈大笑。那笑声完全带着一种恶作剧的问候,还掺着幸灾乐祸的洋洋得意。但他不以为然,他的脸上露出宽容的表情,再后来他笑着沉默半晌,就独自走开去了。在她18岁时她回忆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还不太相信这些话是他说的,她同时为他们几个那时的自私无情感到惭愧。只有一件事她是完全确定了的,那就是他爱着他们几个,他也爱着那个女人。只不过他的爱很特殊,象他的那两根被烟薰得发黄的手指,带着烟火味,时时能勾起人心底里对生活的喟叹和惦记。
其实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耿直了。一辈子两袖清风。这也是她欣赏的,但她私下又认为他应该稍微活络一点才不会活得那么辛苦。她十岁的时候亲眼见到过他跟那个乡书记迎头顶撞过。如果他稍微的圆滑一点点,他不会只是一个乡机关里没什么油水的农技站站长。其实连他这个站长也是农业局眼看着他就要退休了,突发怜恤之心,帮他稍加疏通到的一个“官衔”罢了。他倒算是满足了。至少在女人的家乡四邻里,他也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况且那些四邻八乡的有时还会求上门来向他请教一些水稻三号如何丰产之类的专业问题。近一些的亲邻,都叫他“老沈”;外村远一些的就称他为“沈老师”。他们来的时候一般都会递他一根香烟,外村的可能会给带点儿蜂蜜之类的补品以及一些糖果之类的礼物算是答谢了。当然,他很乐意帮忙,尤其是那些给他捎了礼物的,他觉得这就是面子,虽然那不值几个钱,但这说明了他是一个和那些乡长之流一样的“机关人”,他们有求于他,这是人们对他的最大的肯定了。有时他一高兴,还会上门去人家的田里进行现场指导。往往他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一个被人家返送回来的醉汉了。现在,她长大了,她忽然发觉他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那面庞圆润的女人不就是常常这么说他的吗?
他不喝酒的时候,下班回来就找各种各样的活儿做,修篱笆、钉门板、做板床……农忙的时候跟那些黑皮肤壮身手的农家汉子一样,拼命的干农活儿。那女人也是。她的外婆也是。大热的天里,一绺绺的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后背,洇出了一片白花花的汗碱。那时,她和田禾、田麦、田桑坐在树荫下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就象看天上被烤熟的大太阳,泛着焦糊味儿,烤的胃都饿了,心也疼了起来。
心真的疼了!疼的厉害。整个身子都好象被锁住了,动也动不了,好象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胸口,她发出哀哀的呼叫,爸爸!妈妈!却没有人理会她,她只看到了他和女人鬓边飘摇的白发……
“未死的夜,呼吸象糖水一样稀薄。”女孩早上醒来的时候,在日记本上顺便记下了这个句子。她忽然忆起昨晚花园中的那一幕,心里不禁又忐忑起来:撞了鬼都怕被鬼撕啊,不知今天丁敏会怎样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