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梅暗香母女俩淡淡的神情,老太太想,什么样的境遇才能让人如此心平气和,好像永远都不会有起涟漪的样子。叫一声“小苹,去,把大家都叫到大厅来,我有事要讲。来,香儿,扶我一把,一起去大厅。”
小苹依言而去,梅暗香扶着老太太,小芽儿扶着她母亲。等她们慢悠悠到了大厅,家里上下也都到齐了。看到老人到来,全部都噤声。等老太太坐下,管家上前报告说,全家上下八十口人全部都到齐。
老太太颔首。扫一眼下面,神定气娴的说:“老太婆这一生,活到六十好几,运气都很好,养的儿子女儿也都孝顺,家业恒昌,不敢再向老天祈求多一点点的福份,可是临老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贪心,有了孙儿,想要孙女。”
说完停了一下,大家都有些纳闷,老太太平白无故说这个做什么?可是都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章夫人偷偷瞄了一眼丈夫,飞快的恢复原状,低头静立。听老太太继续说:“梅暗香这个丫头,实在得我心,我就想认她作我的干孙女,敢问大家有意见吗?”
话音一落下,马上就像捅了马蜂窝,很快又安静下来。
章盛实笑着说:“母亲这个主意很好,我也一直想要个女儿,三个儿子都大大咧咧不贴心。暗香这孩子,我也见过多次,实在是个好孩子。就让我认她作干女儿吧。这样母亲就有孙女了。”
章夫人也笑着赞叹。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梅暗香身上。她脸上惊谔的表情一直没有散去,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母亲,又看看大家,不知该怎么回答。
章夫人却已经吩咐道:“玉红,还不赶快倒茶来。”
一会唤作玉红的丫环已经端了一杯热茶上来,章夫人端在手上递给梅暗香,溺爱的笑着说:“还不赶快去给老太太敬茶。”
梅暗香愣愣的接过,呆呆的看着母亲。章夫人轻推她一把,母亲对她轻轻一点头。她就这样稀里糊涂拜了老太太,拜了章盛实和章夫人,成了章家下人们口里称呼的大小姐了。
老太太让收拾了离她最近的偏院出来给梅暗香一家住,本来是让梅暗香跟着一起住的,是梅暗香自己坚持要跟母亲妹妹住在一起。白天就到老太太那边侍候,晚上回来还是母亲最乖的女儿妹妹最懂事的姐姐。偏院与外面市场只隔一道围墙,把内院门一关,便是独门独户。老太太还专门安排了一个老仆给她们守夜。
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章家上下口中虽然唤着她是小姐,暗地里却对她很不以为然。梅暗香当然知道这些,她当然也不会当真拿大小姐的架子,除了跟着老太太和跟老太太身边的几个丫环关系好一点,她也从没有打算去融入章家。平时就呆在老太太房里,陪她解解闷,不说话的时候就坐在一旁安静的绣花。
章府里所有的绣品,仍旧由她母女来完成,老太太还会像家里其他人那样每月给她一份零花钱。她每次领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老太太说是应该的,她收下这些钱,会不经意的准备些小礼物给老太太和章夫人,反正有羊毛出在羊身上,她觉得这样做会比较安心。多了几次,老太太和小苹羽儿都劝她说不用这样,这些也是她用劳动得来的,应该享受得心安理得,她也就没再坚持。
章家二少爷章浅宇和三少爷章浅环都比较调皮,学院放假回来知道多了个干姐姐之后,就开始恶作剧对她不客气,反正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她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依旧对他们温婉有礼。最初只是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她会有些小担心遇到麻烦,后来好像他们还联合了家里的几个不懂事的下人,在他们去学院的时候找她麻烦。一不小心绣品不是不见了就是被弄坏了,要么就是绣线全部被剪断了要重新去买,不然就是在针线盒里放暗器,青蛙蛤蟆蝎子蝈蝈都有。
她笑着想,这些大少爷也太看得起她了,如果她是继续长在王家大院里的梅暗香,或许还有些小作用。这五年来,她可没少和这些小动物们打交道,甚至她还去捕过蛇,当然这些,是那些少爷们远远不可能知道的。被捉弄的次数多了,她是很生气很想骂人,可是她答应过母亲,在章家的时候,一定要温顺有礼,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客客气气,如果发了火就是让他们欺负她的人称心如意了。
梅暗香默默的承受这些,没关系,只是再辛苦一些而已。只要不伤害到她重要的家人,这些都没关系。
老太太要章盛实把梅暗香的弟弟送到紫山最好的书院。梅暗香反对无效只好同意了。趁老太太有客,她溜出来,忐忑不安的跟上去对章盛实说谢谢,想请他阳奉阴违。
章盛实笑着说:“这样欺骗老人家可不太好。再说了,你不愿意自己的小弟弟成才?”
这才是她的软肋。梅暗香跪下来拜谢,“章老爷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定当衔草结环。”
章盛实扶起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神情,说:“傻孩子,钱够用就好了,多出来的那些没用的钱物能帮几个像你一样的孩子,我何乐不为?况且现在是你的义父,我总要对得起你敬我的那杯茶呀。回老太太那里去吧,等下又该找急了。看到你开心,我也觉得开心。”
梅暗香笑着说:“谢谢干爹。有父亲疼的感觉真好。”
章盛实也笑起来,怜爱的拍拍她表示鼓励。看着她走远的背影,会心的笑起来。不经意望上对面夫人略带嫉恨的目光,刹那收起笑容,平静的看夫人怒气冲冲的走过。
梅暗香没有发觉,其实章家老爷与夫人的关系很僵,这在章家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她不喜欢听闲话,更不喜欢说闲话,平时除了只呆在老太太的院子,前院都很少去,这么久下来,同时见到老爷和夫人的机会几乎为零。
凌寒的入学很顺利。梅暗香特意带着弟弟过来谢谢老太太和老爷,奉上特意为章家老爷夫人绣的福字荷包,希望菩萨能保佑好人一生平安是福。
自从梅暗香到了章家,卓至成也大把时间呆到了章家。看梅暗香伺候老人,他也在旁边起劲儿帮忙。梅暗香绣东西的时候,他就安静的坐在旁边,拿着随身携带的《三字经》,《千家诗》来背,偶尔会捣点小乱,把绣线弄乱了,把针拔了。梅暗香都丝毫不以为意,照旧安静的做自己的事,无视于他。
梅暗香现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职伺候老太太,而宁冬儿和卓至清找了借口留在紫山那几天,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卓母等得不耐烦,直催促他们赶快动身回家。他们只好悻悻然离开了。
看着宁冬儿失望的神情,卓至清安慰道,“也许这些天暗香刚好有事没有出门,或者是出了远门没回来,我们下次再来找好了。”
宁冬儿微微一笑说:“你不用安慰我,你知道这些话都没有用,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不是吗?”
看着她淡漠的神情,卓至清突然有些生气起来,忿忿的说:“既然想得开那就别伤心了。有缘的话问题会再见面的。”说完径直拍马在前面走了。
李氏一听闻卓至清带着未婚妻回家了,就赶紧回了卓府,卓至成却不肯走。李氏在家里呆了好些天,实在是受不了唐氏挑衅的目光,和在她面前故意表露出来的优越感,她的儿子自小优秀,如今马上要参加秋试,极有可能一举中魁,成家立业,立业成家,一样都不缺了……
李氏是被气出来的。实在是受不了唐氏那副得意洋洋嚣张的面孔,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宁冬儿那样的女子哪里找不到?柔柔弱弱的有哪里好?就算那个绣花的梅暗香都比她强,虽然瘦不拉叽,至少身子骨很健康,如果多补一补,肯定能够生养,唐氏还有什么好嚣张的?她就不信,章老太太不会帮她搞定一个儿媳妇,梅暗香也不是她理想中的儿媳妇人选,不过,为了争一口气,先将就着吧。
梅暗香经过主事房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哀求声,听见管事的喜贵满腔的不耐烦,便在门口停住往里面看了一眼,不是厨房里那个烧火丫头吗?好像是叫兰花的吧。她有几次到厨房去做点心给老太太,都是兰花帮忙起火拉风箱,嘴很甜,一直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算是在章家对她比较好的一个下人。
到了厨房查看老太太特意要的玉满堂这道菜,今天老太太来了贵客,特意嘱咐要做的,羽儿要去准备茶点,苹儿得在旁边侍候着,她便来厨房盯着了。故意问了一声负责切菜的周妈妈,兰花去哪里了。
周妈妈用恶狠狠的目光看她一眼,好像把她看成那些要切的菜材一样,没好声气的说:“那个贱丫头,看上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三天两头去问帐房先生借账,什么借口都用了,这次竟然说是自己母亲生了重病,哪有这样不孝的女儿的,竟然咒自己的母亲生病,如果我的女儿这样说,我肯定拧断她的头。”
杂工小兰说:“可是这次好像是真的了,如果是之前借不到钱的话,兰花便很快会罢休了,这几天晚上我天天听到她哭着睡过去呢。”
周妈妈说:“那也是她活该。现在谁相信她。”
梅暗香便挽起袖子跟小兰一起做起活来,听她说了一些有关兰花家的情况,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呢。
趁着午休的空档,梅暗香溜出来,找到在柴房后面抹眼泪的兰花,她笑着走过去,说:“还在哭呢。吃过饭了吗?”
兰花抹一把眼泪转过身去不理她。
梅暗香递一个小荷包过去说:“先拿去给母亲看病吧。以后记得不要再撒谎了,不然以后就不会有人相信自己了。”
兰花不敢相信的看着她说:“为什么要帮我?难道是想收买人心吗?”
梅暗香眼一瞪说:“我收买你做什么?如果真要讨好的话,也是去讨好府里的公子哥儿夫人老爷,哪轮到你。我只是想着,如果自己遇上这样的事,也是希望有人能够帮自己的。”
兰花在她的话语里,呆呆的说:“可是我也在背后说过很多对你不好的话。”
梅暗香说:“是吗?说了就说了吧,反正我也没少块肉。今天下午应该也没什么事,如果不放心的话,也可以请假回去看一下母亲。我已经跟管家说好了,你去跟他报告一声就行了。只是以后不要说谎话了,有事情的时候就应该照实说。”
兰花打开看一下,对着要离开的梅暗香说:“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梅暗香不客气的说:“那当然,这也是我跟我母亲辛苦绣花赚来的钱。母亲病好了之后告诉我一声。”
兰花站起来对她道谢。梅暗香轻轻一笑,走了。
兰花看着飘然而去的梅暗香,突然觉得,那个曾经被自己贬得一文不值一样穷苦出身的女子身上有一种大小姐般的气质。
梅暗香边走边想着管家对她说的话。本来以为会很难沟通,没想到赵管家那么爽快就答应了。之前听说他是个魔鬼管家,铁面无私不苟言笑,不管谁犯了错都不容情。梅暗香很少跟管家打照面,原来真是个很正直磊落的人,没想到还会被留下来喝一杯茶。管家说,她在府里受到的那些特别待遇,上面的人全部都知道,他们之所以没有出面,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去诉说:而他们也是对她有所期待。
梅暗香露出招牌的微笑,有什么关系,本来她就没想过会被好好当成大小姐被下人们尊敬,如果因为受了那么点委曲就去告状的话,相信她会被更惨烈的“特别对待”吧。他们对她有所期待?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能忍而已了。这些事情她从小在王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她有多能忍,而是她答应过母亲,要跟章家上下的人好好相处,她就不能任性让母亲为难。
章浅宇和章浅环看见走近的梅暗香,对视一下,假装不经意走过,羽儿行过礼,梅暗香防备着也对他们行了礼,两人停下来,章浅宇说:“哇,羽儿姐姐,你们提了这么多东西很重吧?小弟,我们让一下,让姐姐们先过去。”
羽儿道一声谢,往前走。梅暗香跟在她后面,章浅环向着她走来,脚下使绊子,梅暗香笑笑,这也太小儿科了,这个坏点子,当初她在王府的时候,不知使了多少回,害了多少无辜丫头们摔跤挨骂,她可没那么容易上当,她停住了,章浅环没停住,倒往前踉跄了好几下,梅暗香闪了几下,却为了护住手上的盘子,也差点摔倒,却依然被盘子里的溢出来的食物弄脏了衣服。而盘子里的精美点心却早已面目全非。
羽儿听见响声,回头一看,惊呼,“那盘点心可是说了好久要做给老太太尝鲜的,等了好久材料才到齐,竟然这样……端上去是会被老太太骂的。”
梅暗香站稳了,轻声笑说:“三少爷,没事吧?我还是头次看到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人呢。以后小心些。等会过来老太太这边吃点心吗?这盘点心可是老太太盼了好久的,好不容易食材到齐才做成的,不过来尝一下可惜了哟。”说完,傲然的看他们一眼,嘴边还带有一丝挑衅的笑容。
章浅环在一旁气得跺脚。
章浅宇说:“好了,老三,她也没赚到。”突然一拍头想起来,两人顿时都有些慌,好像那盘点心真的很重要,而且她还挑衅似的邀请他们去老太太房里,难道想恶人先告状?
章浅宇说:“去就去,谁怕谁,难道老太太还真的会帮着她不成?我们可以老太太嫡亲的亲孙子呢。倒想见识见识她到底有什么手段。”
羽儿担心的看着那盘面目全非的京东果,梅暗香先去换衣服了,说等她回来就有办法了,不用担心,可是她到底想怎么做呀,她换衣服怎么去这么久,老太太刚刚还在问,她借口说还差一点火候,等下凉了也少了一点味道了。
梅暗香终于出现了。她胸有成竹的看看羽儿,拿出一个大碗,再拿出一瓶乌黑的酱出来,羽儿疑惑的看着她,她悄声说:“这是乌梅酱,是我母亲之前做的,用来酱一些小甜点吃,味道很好哦,酸酸甜甜的,母亲也常说老人家不能吃太多甜的,夏天用来沾凉果吃最适宜了。”
梅暗香夹一块已经酱好的果子给她吃,真的,酸酸的清新的乌梅的味道,然后再是京东果子的甜味,两种味道混合在嘴巴里,真的是很新奇的体验。对上梅暗香询问的眼神,她点点头,“吃下去以后才发觉味道更加好,还真想再多吃几块!”梅暗香嫣然一笑,多吃几块?怎么可能,恐怕过一会就分不开了。
梅暗香端着碗过去,咦?两位少爷真的过来了呀,对上他们还有些敌意的目光,应该没有说出去吧。老太太嗔怪道,“怎么这么久呀,赶快过来让我尝尝看,我可是从去年的这时候就开始盼这道京东果子了。”
梅暗香笑着说:“老太太,我们今天换个新鲜的吃法,这个叫乌梅酱京果。”
苹儿对上羽儿的眼睛,怎么好好的突然换做法了?要是老太太不喜欢怎么办?岂不是又要她老人家再盼上一年?
老太太倒是意外的有高兴,“自从暗香过来之后,我就特别容易吃到新鲜的东西,真看不出来,暗香的手艺这么好,绣花好,连点心之类的都做得这么好。来来,赶快让我尝尝。”
梅暗香夹了一块递给老人家,苹儿和羽儿都紧张的盯着老太太的表情,吃第一口,好像很意外的那种感觉,然后渐渐舒展开来,吃完一块之后,做了一个颇不合身分的咂嘴的动作,然后说:还要再来一块。吃完了第三块以后,才对下面的人说:“赶紧,你们也尝尝,味道真的很好呀。每人只准吃一块,剩下的还是给我的哦。”
于是一屋子的人都围了上去,每人分得一块之后,就只剩下一块了,老太太说:“我们还能不能想办法再去弄些回来,再做一遍酱京果呀?”
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起来。只有章浅宇两兄弟眼角带有掩饰不住的不甘心。梅暗香看到了,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接下来几天要小心戒备这两个坏小子再出什么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