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年,开春的时候,府上又来了一个表小姐,宁冬儿。姑爷过世了,四老爷心疼妹妹,接了回来长住,于是他们又多了一个小玩伴。
那些天一直下雨,院子里到处湿漉漉的,梅暗香一直在屋子里看书,好几天以后才知道,便兴冲冲的跑去看新来的表小姐,是不是跟院子里的小姐们一样,漂亮却冷淡,总是躲在绣楼,看着外面的天空神情向往却眼神怯懦。
冬儿好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穿着粉色小袄,沉默的坐在一旁,神情淡漠却掩不住眼底的哀伤。
梅暗香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宁冬儿的目光一直都不肯看过来。夏华的冬天很冷,开春也是很冷的,她在门口都觉得要冻僵了,还是夫人心疼她,让丫头姐姐把她叫进了温暖的屋子里。
宁冬儿看着突然窜到面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看着她那灿烂的笑容,愣了一下,然后还是垂下眼帘不再看她,为什么会有人有那样绚烂得刺目的笑容?
梅暗香定定的看了她几下,又看看把目光盯在自己身上的几位夫人,然后一古脑把满怀刚摘的桃花塞到宁冬儿怀里。
宁冬儿疑惑的看着她的动作,然后问:“为什么要送花给我?”
桃花性凉薄,易凋零,无定所。
梅暗香完全不察有不妥,笑嘻嘻的说:“因为我觉得你很漂亮,这些桃花是今年最先开的,好衬你,就摘了来送你了。”
宁冬儿终于从心头眉尖都染上了笑,“那谢谢你了。”
梅暗香忙不迭地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带你去玩。”
宁冬儿向着上首的几位夫人请示了一下。梅暗香也向着上面行礼,并借此机会打量起那位传说中的王家最强的小姐,宁冬儿的母亲。不知是否华年遭此变故,不到三十岁的王柔华此时看上去倒比旁边两位年长的王夫人还老几分。得了她们的首肯与叮嘱,梅暗香拉着宁冬儿去了自己家,总觉得上房屋子里的气氛怪异得很呢。
宁家不如王家,宁冬儿在王家总是小心翼翼的,见到谁都是那样的温和有礼。王家的那些少爷小姐们都要年长于她,见了她也总是淡淡的神情,总是玩不到一起。她愿意跟梅暗香做朋友,跟梅暗香在一起的时候,有平等的距离,她也觉得很轻松很开心。
栀子花再开的时候,他们采了好多,编了花环,都要宁冬儿来当小小新娘过家家。在她来之前,当新娘的都是梅暗香,而此时梅暗香乐得让宁冬儿享受此誉,她喜欢宁冬儿能多一些笑多一些开心。
宁冬儿则红了脸拒绝,把头上的花环摘下来戴到梅暗香的头上。
她一扭头,看见不远处的卓至清,抑住心底的雀跃,安抚好宁冬儿的情绪。就蹦跳着过去,伸手把满怀的花儿塞给他,他接过来说:“你的花儿怎么要送给我?应该是我采了花儿来送给你,让你做我美丽的小小新娘。”
梅暗香的脸当时红成了猪肝色,有些害羞,却不肯低下头,笑着看着他,忍不住轻轻点下头。她那时已经读完了《诗经》,隐隐中知道爱情是什么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所以在卓至清说完那句话时,才禁不住的雀跃与欢喜,那一刻的笑容呀,恐怕是灿烂到连太阳都要失色了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一刻,大厅里也在进行另一场婚约。三夫人带了卓夫人,到了四夫人处拜见王家姑奶奶。几个热心的母亲,谈得最多的是家庭孩子,不知是谁提议要结儿女亲家,说起儿女八字,就有人说卓至清和宁冬儿的八字是绝配。众人起着哄就要他们结亲家,两个母亲推迟一番,就答应了下来,然后就是交换彼此的生辰八字和信物,几个人的未来就这样被轻易许下。
梅暗香看见宁冬儿每天都要喝药,闻着那种味道都让她难受,冬儿说习惯了就不会了。问她为什么要每天喝药,冬儿说自己体虚,这些都是让自己强筋健骨的。梅暗香说:只要像她那样每餐吃两大碗饭,满山满野的跑,一定能练出好身体。可是冬儿说母亲不愿意,说她是女孩子就要文文静静的。
梅暗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沉思。女孩子要文文静静的,是这样的吗?卓至清是不是也喜欢这种类型的?她是不是也要改变一下了?娘亲也说过像她这样子的女孩子,小的时候还好,如果长大了就会被人说家教不好了。
梅暗香觉得冬儿失去了父亲,家庭不圆满,所以她的任何东西都希望与冬儿一起分享,让她体会到世间感情另一种圆满,春天的第一丝新绿、夏天的第一朵花开、秋天的第一枚果实、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她用所有宣告“给予”的姿势,告诉宁冬儿她有多么的喜爱她,却不知始终不圆满的是自己,需要更多关爱的也是自己。
就这样过了六年的舒心日子,冬儿和母亲一直都住在王家。
梅暗香已经不是七岁前的那个蛮蛮无知的小女孩,她知道其实父亲看似很光鲜的生活,实际却很苦,那些大小少爷们可不是好侍候的主;母亲除了要照顾她们三姐弟,更多的是要去应酬王家上下所有的人,包括哪天来了什么亲戚哪些人做了什么事;冬儿还是很安静,因为她自己的可怜身世,还有她看得透王家上下看似的和气里隐藏的阴暗心思……
梅暗香也变得文静起来,不再随便出去跟别人玩,除了去找冬儿,就是躲在自家院子里陪小妹小弟玩,也教妹妹和弟弟认字读书。母亲总是有那么多担心,说她不做女红,又不能去考状元看那么多书做什么?书读得越多,将来的人生会更苦。父亲总是在这种时候维护她,她懵懵懂懂,为什么母亲会说书读得越多会越苦呢?她在书里觉得好快乐,可以看到很多从来不知道的事情。她喜欢书里的世界。
那六年里,梅暗香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修饰不完美的自己,期能用最好的姿态去做卓至清的小小新娘。每次想到这个名字,她都觉得无限美好,一定会很快的,再过六年她就可以做卓至清的新娘的。
可是这样一个单纯的梦想,却在她十三岁的冬天里摔得粉碎,再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