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初夏,颜惑儿又没有见到岚影了,听南宫戟说,他去找璆鸣了,说起璆鸣,颜惑儿就想起那个老态的嚆矢。西菁使者和刑部的人还在侦查祭坛的遇刺案,东方亓催得很急,但是捉回来的刺客口风很紧,无论怎么拷问也不说一句。自从上次在西菁行馆见过西钥辰后,往后也没有怎么看到他了,她知道他还在宫里,却好像在故意躲着她,否则在她照顾西钥月期间,他就出来见她了。张妈后来也被调回蘅芜苑了,是张妈跟颜惑儿提出来的。她说自己过来畅园也有两个月久了,老夫人那边有飞花在照顾她不放心,毕竟她跟了老夫人时间长,知道老夫人的冷暖,飞花还是小姑娘,又不知道老夫人的脾气,所以她想调回蘅芜苑。颜惑儿见她这般请求也不作挽留,她本来就是祝玉卿的人,她自然也不会待久,颜惑儿也就答应了,后来跟南宫戟说的时候,南宫戟也点头应允。
一日,小元子又拿着一封信给颜惑儿,她认得字,跟上次的信的字是一样的,颜惑儿问他,送信人还在不?小元子说,在客厅候着。颜惑儿跟让小元子到库房那几两银子给送信人的,支走小元子后,她便去了客厅。那是个小太监,面生,应该是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太监向她行礼了,颜惑儿让他坐下,“这信是谁送到你们信笺房的?”
“回夫人,小的只是按公公的指示去办,小的也不知道这信是谁送到信笺房的,若是夫人想知道,小的回去帮夫人打探打探。”颜惑儿点了点头,让他领赏后回去。她打开信笺,上面写着,若想知道幕后人是谁,邀她午时到落月亭,写明要独自前来,不能告诉任何人。
颜惑儿心里估摸着这个人,他很谨慎,特意挑了南宫戟不在皇宫里的日子,今天南宫戟被东方亓派到郊外执行任务去了,南宫戟说他要出去几天。
到了午时,颜惑儿应约出现在落月亭,初夏的日头有点毒,颜惑儿坐在落月亭内等着,好一会还是不见人来。颜惑儿愈感闷热,且小腹有点痛,她打算回畅园去。刚想走出落月亭,看到西钥月从走廊向落月亭走来,颜惑儿疑惑了,怎么是她了?
“怎么,不想见到本公主吗,颜惑儿?”西钥月很淡定地看着颜惑儿,根本不像颜惑儿那般吃惊。
“是你约我来这里的?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至于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从我还没进东芜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了。”是西钥辰告诉她的。
颜惑儿越来越不适,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是,西钥月不是她要找的人,西钥月进宫的第一晚她就收到威胁信,写信的人很明显是宫里的人,否则他不可能躲开信笺房的人。颜惑儿不想跟她纠缠,只想回到畅园。
“你就不想跟我聊聊南宫戟的事吗?”西钥月拦下她,有一股势要和她谈一谈的决心。颜惑儿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畅园走。刚走出落月亭,西钥月大喊一声“颜惑儿!”颜惑儿想回头看看什么事,就发现自己被一股力推下了湖,然后她就听到一声闷响,她的肚子撞到了潜在水里的假山,不一会,强烈的刺痛感让她有一种撕裂的感觉,然后,红色的血丝从底下往上冒。颜惑儿不断地挣扎,心里头有的不是求生的念头,而是在念着她的孩子……
“不要!不要!”颜惑儿惊醒,她梦见自己被西钥月推下湖孩子没了,梦的最后,是西钥月的脸不断地扩大。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只是梦而已。她想起来,却发现她的小腹很痛,她根本无法起来。“不要乱动,岚影说你需要静养。”是东方亓。屋内是黑的,没有点灯,她听到的是东方亓的声音。
“我怎么了?”颜惑儿问。
“你掉湖里了。孩子,没了。”东方亓说得很淡,似乎不想加重她的伤,但是她听起来就像东方亓在跟她开玩笑。
“呵呵。”颜惑儿干笑了两声,“你在开我玩笑呢,东方亓。”颜惑儿然后笑着说,越笑她越心慌,笑着笑着她的泪就来。不是的,她不是在做梦,孩子真的没了,她拼了命留下来的孩子还是没了。
“东方亓,别跟我开玩笑了,好不好?你告诉我,孩子还在我的肚子里,对吧?”颜惑儿勉强地撑起身,屋内很黑,她根本无法辨认东方亓在哪里,只能像盲人一样伸手去摸。东方亓拉着她的手,让她不要乱动。
她的手很冰,并且还冒着冷汗。东方亓坐在她的背后,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她全身都在发抖,东方亓知道,她是在忍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孩子没了,是个已经成形的女婴,她就在这个屋内。”东方亓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声线说,他说得很慢,深怕她听漏了一个字,听不懂他的话。
颜惑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双手锤在床上。是紫陌,是个女儿,是南宫戟最想要的女儿。然后泪就流出来,像断了线的珠,打在东方亓的手背上。“我的……女儿!”颜惑儿哽咽了,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四个字。真的没了,就在那个湖底,没了。颜惑儿不相信,她推开东方亓,跳了下床,刚一站起来,小腹传来的剧痛让她脚麻了,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东方亓扶起她,被她推开了。“给我灯!”颜惑儿嘶哑地说着。
东方亓走了出去,让曹安拿盏灯进来。曹安进来的时候,看到颜惑儿瘫坐在地上,素白的裹身衣在小腹处的部分被染红了,她的伤口肯定是裂开了。
东方亓左手拿着灯,右手扶起她,然后把她带走一个铜盆前,上面还搭着一块染满血的手帕,颜惑儿往前走一小步,看到铜盆里都是血,胃里一阵翻腾,她忍着,再细眼一看,看到一个婴儿的骨架,还有她非常小的手,连手指都没有长全,头发也没有,眼睛只有细细缝隙,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她还那么小,只有她手的一半长,可是就是一个这么小的小东西,她都保不住。
“别看了。”东方亓的声音很低,颜惑儿看着他才知道,他不是为了安抚她而降低声音的,而是他哭的声音都沙哑了。他的泪痕,清晰可见。
颜惑儿抱着他,她全身都无力了,只能靠着他了。“东方亓,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把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夺走!”然后她不断地喊着:“紫陌……”
最后,东方亓把她弄晕了她才安静下来,然后让曹安去请岚影过来重新帮她包扎伤口。岚影说,皇上,你不应该这么早告诉她的,如果她承受不住,这会要了她的命的。
东方亓说,这又何尝不是要了我的命。
岚影后来开了安神镇定药给她,让东方亓在她醒来后给她喂。末了加一句,“我已经派人告诉戟了。”
颜惑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她的女儿,一直对她在笑,从出生到出嫁,孩子长得很像南宫戟,眉清目秀,脾气很像自己,倔强难管。南宫戟很疼她,教她骑马,教她吹笛,教她剑术,颜惑儿则教她医术,教她泡茶,教她烹饪,他们把会的全都教给她,把最后的都给她。颜惑儿多希望这不是一个梦,但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东方亓,她知道,孩子真的没了。还有她小腹的伤,如果不是撞到假山了,孩子或许还能保住,或许。最让颜惑儿心碎的,是她的美好,都成了假象,这些她曾以为会发生的真确,以后却只能在梦里了。
东方亓把她安顿在穹宇殿的偏殿,章汨宫,更不是畅园。如果她不是推开向这香雪海的窗,她也不会察觉自己在哪里。香雪海的梅花早已败了,枝头上挂着的都是青梅,往昔美景怎般她都记不起了,看着目前的景色也只觉萧条罢了。南宫戟一身盔甲出现在穹宇殿,他推开们的刹那她觉得冷风阵阵,应该说,她觉得南宫戟很冷。冰冷的盔甲,冰冷的表情,冰冷的穹宇殿。他的眼睛凹了下去,胡渣也了上来,右手托着一个小檀木箱,左手提着头盔,他的发也乱了,相比颜惑儿,他似乎显得更憔悴。
南宫戟向她走来,她往后退。她不敢让他靠近,她怕,但不是怕他,而是他手上木箱,那是棺木,是他们孩子的棺木。那天,颜惑儿和南宫戟依偎着,一直抱着那个小木箱。她把那个很长很长的梦告诉南宫戟,说着说着她笑了,听着听着,南宫戟就哭了。所谓美好,就是期许的拥有了,所谓悲剧,就是你拥有的,转瞬间没了。
后来南宫戟把她带回家了。不是畅园,不是颜家,是城郊的竹屋。那个南宫戟答应了春天到了,桃花开了的时候,会和她搬到这里住的家,属于他们的“南宫府邸”。颜惑儿在北雪颜的旁边也挖了一个坑,用来埋葬他们的孩子,墓碑是南宫戟刻的,上面写着:爱女南宫紫陌之墓。南宫戟后来还在桃花树上架了一个千秋架。他陪她在竹屋里住了十多天,过着晨起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南宫戟在门外的荒地开垦了一亩田,上面也种了些青菜。南宫戟说,再等十几天这菜就能吃了。颜惑儿也说,再等十几天,我这几批布也能拿出卖了。他们就像一对很平凡的夫妻,说着日常的琐事。南宫戟说,惑儿,以后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我把我这一世都许给你。
后来,南宫戟说:我们回宫吧。
颜惑儿说:我不想回去了。
南宫戟说:回去吧,娘在等我们。
颜惑儿问:等我们干嘛?
南宫戟说:宣布婚事。
颜惑儿问:你知道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南宫戟说:我知道。
嗯,你知道。那好,我们回宫吧。
离开竹屋那天,南宫戟锁好门把钥匙还给颜惑儿。竹屋的钥匙只有一条,从她嫁给南宫戟那天起,南宫戟就把钥匙交给颜惑儿。颜惑儿没有接过钥匙,“你拿着它吧,我以后不想来这里了。”南宫戟认为她是不想来这里睹目思人所以就拿着钥匙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决绝的前奏。
经过闹市的时候,颜惑儿听到有人在唱戏,她让南宫戟停下马,颜惑儿说:“我想去看一场戏。”他们走进戏楼,小二看两人身着不凡,再细看南宫戟,认出了他就是南宫将军,马上领他们去厢房了。茶水糕点上好后,南宫戟问小二,今天唱的是哪出戏?小二回了说:“今天唱的是《孔雀东南飞》。”颜惑儿一听,冷笑了两声,南宫戟则皱着眉。
小二一看,马上补充说:“南宫将军若是不喜欢,我让班主换戏。”
“不必了,就唱这出吧。”颜惑儿已经发了话,南宫戟也不好换戏。小二低着头打量这颜惑儿,只觉眼前这人体型消瘦,身轻如燕,一汪浅洋恰似两眼,薄唇未启如朱丹。南宫清了清嗓子,小二马上回了神,赶紧下楼去了。颜惑儿浅笑不语。
不久,旦角上场,开篇唱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起之以宫调,后转变征之声,各看官皆叹息。唱到焦仲卿和兰芝盟誓时,颜惑儿也跟着吟唱: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唱完后,颜惑儿摇了摇头。如若真爱,何必苦盟誓。只怕啊,誓言犹在人已变却。世间最摧残情爱的,不是你我之间的空誓言,也不是青丝换白头,色衰爱弛,而是一句了无期限的“等我。”
南宫戟,你既然许了我一世,你怎能再娶她人,更何况,那是害死我们女儿的人。你说再等十多日菜就能收成了,可我要等多久,你才能变回那个完全属于我颜惑儿的丈夫,你的一世,不就是这一句了无期限的等你吗?
蘅芜苑
西钥月和祝玉卿在下一盘残局,到了最后一子,西钥月还是输给了祝玉卿。“老夫人的棋艺越发精湛了,月儿再怎么努力都赶不上。”
祝玉卿说:“你缺乏的是耐心和果断,明明是最后一子了,还在犹豫,有时候啊,该断不断,反受其乱。”祝玉卿收复她的棋盘江山,“一共五十一子。”祝玉卿说。
“老夫人教训的是,月儿领教了。”
“月儿啊,你看这个今年景色怎样啊?”祝玉卿推开窗户,整个蘅芜苑只有那藤架上的牵牛花在盛放,其余的,都只是草地。
“蘅芜苑的景色一般。”西钥月心领神会地说。
“那等你嫁给戟以后,可要推老身出去,看看这个天下的景色了。”西钥月莞尔一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