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安娘,安室女子,这是璆鸣救下她后,帮她改的。璆鸣说,换个名字吧,以前的颜惑儿已经死了。颜惑儿后来有想过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答应璆鸣改名字,大概是她当时不想当颜惑儿了吧,她确实活得很累,为了报仇,为了南宫岳,为了南宫戟,为了东方亓,到最后,他们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咻咻不断地刺向她,让她万劫不复。而最让她万劫不复,不是他们,而是这个天下。璆鸣说,跟我走吧,以后让我继续照顾你。
颜惑儿以为,璆鸣还是璆鸣。璆鸣知道,颜惑儿不是颜惑儿。但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而最易变的,是人,是感情。颜惑儿在以后很长的日子才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个美好璆鸣,会变得不择手段。其实,变得不择手段的何止是璆鸣,还有东方亓,还有南宫戟,还有西钥辰,而摧毁这些美好的,是这个乱世,是这个天下。
颜惑儿大概明白璆鸣为什么要叫她安娘了,安室女子。但嚆矢说,你注定是漂泊之人。既然是漂泊之人,怎么安室呢?
待颜惑儿明白这些后,璆鸣跟她说,惑儿,有一天,你也会不再美好。
颜惑儿后来问东方亓,何为美好?
东方亓回答说:最是人生初见时。
是啊,君未娶,妾未嫁,无情分,自不恨。以后山高水长,更不论相聚别离。
这些,都从六月,从姑苏城的芙蓉节开始说起。
今年的芙蓉节有点冷清,因为有传闻说西菁要和东芜开战了。大家分成两派,一派深信不疑,拖家带口地准备搬走。另一派持观望状况,毕竟东芜的战神南宫戟都已经是西菁的驸马了,如果要打,这笔账怎么算?至于芙蓉节,前者自然是不打算参与了,早搬一天是一天嘛,那还有这个心情去看芙蓉节。而后者见人少了,意兴自然阑珊了,所以大家更多去芙蓉节的目的就更明确——听好曲,看好戏,赏美人。大家自然是更期待六扇窗的义演了。
其实,不止是平常百姓期待这次义演,连六扇窗的人都期待,因为安娘今年也参演了。安娘来了六扇窗三年,当了三年的琴师,平时也不负责招待客人,只负责教新人琴艺,三年来,六扇窗的琴师都是出自她的手。姑苏城流传这样的童谣:姑苏的芙蓉,六扇窗的戏,安娘的琴艺秦大夫的医。大家都传着这样的童谣,但是还没有人见过安娘的和秦大夫容貌。安娘以面纱示人,而秦大夫更甚,以竹帘示人,求医的人都在竹帘外坐着,手上系有红线,秦大夫就是仅凭这这样来望闻问切的。
如同往年一般,芙蓉节的前半晚,大家都在赏芙蓉,品由芙蓉做成的糕点,最后,去放一盏芙蓉灯,许一个芙蓉愿。而后半晚,大家都到六扇窗搭的戏棚去看戏了。
六扇窗这一次的准备的戏目,讲的是汉成帝和班婕妤的故事,目的也很明确,概叹多情薄幸人。今晚演出的旦角,也是六扇窗台柱之一,清越。
清越在六扇窗的日子比颜惑儿要长,也没有人知道清越在六扇窗待了多久了,反正大家对六扇窗的印象,是从一个叫清越的旦角开始的。璆鸣后来把颜惑儿带回临江楼的时候,也是清越在照顾她的。她面目清水,眼带涟漪。看过她演出的人都评价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颜惑儿对她的评价则是另一番:灿若芙蓉,冷若雪莲,娇似海棠,华比牡丹。清越为人有点孤僻,不愿与其他人熟络,久而久之,她也就一个人了,即使颜惑儿后来想跟她亲近些也没有成功。
今晚选这出戏的人,不是颜惑儿,而是清越她自己。但既然她是当晚的旦角,她选戏,也很正常,因此颜惑儿也没有什么意见。清越的唱功她是知道,只是不知道她能唱得这般清绝,悲戚,尤是那段:君王昏聩竟信之,婕妤闻之声悲切:
死生有命富贵天,修正未果岂望邪?贱妾惶恐不敢为,指天为证不屑为!君听此言良久立,忽忆当年山水誓。念及枕边衾里声,不当得有今日忌。
古今女子自是这般,班婕妤如此,颜惑儿如此,约莫清越也是如此。班婕妤尚且是在一安定的年代,也曾盛极一时,而颜惑儿和清越在这乱世,孤苦丁零。
清越唱完后,台下没有掌声,很安静,待她退场了,大家才回过神来,尔后留给大家的,是一段长长的空白和空虚。颜惑儿当时想,清越要的,应该就是这种效果了。
清越下了台后看到惆怅的颜惑儿,推了推她的手,说:“安娘,到你了。”颜惑儿才缓过来,看到台上已经架好琴架,放好她的琴了。颜惑儿理了理她的面纱便上台了,她弹的是《秋芙蓉》,托,挑,剔,勾,劈,打,摘,抹,样样到位,纤指灵动,丝毫看不出她的手曾被施以酷刑。其音也,似若凉风拂面,芙蓉挂枝,摇摇曳曳。又似空谷传响,飘渺而又隐约。平日里,大家都听闻安娘琴技了得,但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听此琴音,行外人自是连声称好,行内人则是点评她的指法,托,抹,削,……如何灵动,总的来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曲子快结束的时候,姑苏城楼上放起了烟火,大家眼前一亮,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而最吸引人的,倒不是姑苏城的烟火,而是有人驾着滑翔大风筝,从城楼向义演舞台这边飞来,它在众人的头上掠过,目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驾着大风筝的人,是位翩翩少年,待再细看,那人竟是六扇窗的馆主。他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在台上弹琴的颜惑儿,所以大家又把注意力放回在安娘身上。
璆鸣快飞到颜惑儿头上的时候,他单手握柄,另一只手则向颜惑儿伸出,颜惑儿心领神会地,向他伸出手。而后璆鸣伸手一握,他们就驾上了滑翔风筝,飞翔而去。
晏几道曾写过,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刻,大家都认为最美的景象,莫不如现在,安娘和璆鸣驾着芙蓉大风筝离去,而背景则是灿若银河的烟花,大家艳羡地抬头感慨。
清越说,如果一刹是一生,安娘,那时,你们便是永恒。
后来大家都知道,一生就真的只是一刹,就是你死的那一刹那,那晚死人了。就在大家都被那艳羡的一幕的吸引的时候,就有人死了,然后整个义演的会场骚乱不止。死的是一位男子,弱冠之年,从衣着来看,应该是一位富人,他衣着绸缎,佩玉,更细看一些,他身份不简单,因为他的佩玉是西菁特有的青龙图腾,能配这种玉佩的人,一般不是近臣,就是王子。于是大家都赶紧回家了,不是怕惹到麻烦了,而是赶紧回家收拾东西搬走,之前还说不定会不会大战,现在看来,此战一定会打了!
而就在大家想着逃亡大计的时候,颜惑儿和璆鸣两人还在滑翔上,俯瞰整个灯火通明的姑苏城,星光点点,人潮中红红绿绿,也许你我在相遇,开始一段感情,短的,芙蓉节过后就结束,长的,地老天荒一辈子,也许这一段感情,会无疾而终,也许,开花结果,比六月的芙蓉花还茂。
“安娘,今晚安排得真好。”璆鸣笑着说,恍惚间,她看着他的笑出了神。璆鸣各种笑她都见过,她知道璆鸣笑起来很好看,大概是因为他的酒窝,让人觉得他很无害。事实如何,颜惑儿知道。
“你满意就好。”颜惑儿也笑了笑,“你今晚的安排也不错啊。”
“你喜欢就好!”璆鸣说完就扯掉她的面纱,月光下,她的面容尤为清晰。她带上面纱,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有缺陷,而是很清楚地记得祝玉卿说的那句,你和你娘都是一个狐媚样。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想因为她的容貌再惹上什么事,更多的,她不想面对自己,一个到最后要通过自杀来获得重生的自己。
颜惑儿惊愕地看着璆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扯掉自己的面纱。璆鸣说:“安娘,我想你做我安室的女子,堂堂正正的。”
璆鸣对她说的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四年前,在东芜城郊的小竹院,南宫戟把她带到他的“南宫府邸”,告诉她:我想你当这个府邸的女主人。她清晰记得,那晚她在马上,迎面吹来的风很急,甚至都让她感觉到痛了,可想而知,南宫戟当时是有多心急。她也清晰地记得,南宫戟当时的心情,表情,和感情,这些,她到现在都很清晰。
四年前的感觉,顿时因为璆鸣的一句全都回来了。同样的对白,同样的感觉,当时她是感动,现在还是感动。当时她因为感动嫁给了南宫戟,现在,她不能因为感动而再重蹈覆辙。
其实颜惑儿很想问璆鸣几个问题的。
你不是说,如果我嫁给你,感觉会怪怪的吗?
你是喜欢我,还是爱我?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什么时候爱上我?
你要的,是颜惑儿还是安娘?
你会爱我多久?
所有的这些问题,她都很想问璆鸣,但最后一个都没问出口。如果时光倒会到四年前,她一定会问南宫戟这些问题,但是,现在,璆鸣和安娘,不是南宫戟和颜惑儿,没必要了。
颜惑儿没有给出回答,璆鸣也只好不作语。如果问他对秦武的印象是什么,璆鸣会说,是元宵节那天他偷偷带颜惑儿出来了。那是秦武的末期了,他看着颜惑儿,足足十年了,从她还是个刚刚坠地的小娃,到那是的亭亭玉立,十年里,他知道一点,颜惑儿最终会成为他的妻子。他知道,时光总将会使他老去,而那一年元宵节的颜惑儿却一直留在他脑海里。那一年,她在躲在灯下闹花衣,被人发现追着来打,璆鸣抓着他的手马上就跑,他当时有一种逃亡的感觉。他在想如果秦武没了,如果能这样跟颜惑儿逃亡,感觉也不错,但是后来再想,如果连安定的日子都给不了她,怎能配拥有她?这注定是个乱世,这个乱世注定要由皇者来结束,他当时不是,将来会是,当时他是这样想。他说,惑儿,不要做帝皇的女人。他其实说漏了几个字,惑儿,不要做除了我之外的帝皇的女人。他始终希望颜惑儿幸福,但是她的幸福只能由他给,别人给的,他不放心。
他们最终停在临江楼上,江水依然缓缓地流,但颜惑儿知道,终有一天,这江水会被激起千层浪。璆鸣最后跟她说:“安娘,我是认真的,你再考虑考虑。”颜惑儿当时很想说,她愿意考虑,但是时间没有允许她考虑,很快,这短暂的平静,就会被打破。
回到案发现场,姑苏城的官员知道死了一位重要的西菁人物后,马上派人把尸体带回来,让仵作验尸。仵作验完后直呼奇怪,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就是血流不止,但是仵作验完他全身都没有发现有一个致命伤口。不过他的旧伤不少,而且很多都是刀伤,手上也结了厚厚的茧,按情况来看,应该是个久征沙场的人。
姑苏城的知府知道后,写公函连夜让人快马送到京城去。这种情况说明的结果只有一点,东芜和西菁马上要开战。如果死者真的是身份显赫,那他绝对是位将军。如果连将军都乔装进城了,那就说明他考察的不仅仅是军情了。而西菁更是很有可能顺势把事情闹大,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攻打东芜。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一个小小的知府可担待不起。
另外,他派人封锁出城了,确保凶手不会逃出姑苏城。这样一来,那些晚一步逃命的人可惨了。事发之后,他修了一封书派人送去西菁了,说明死者的情况,也义正言辞地批评他们的小人作为,并标明,查出凶手自然会给西菁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