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清晨有点早,特别是在这六月,特别在这南国之地,特别是在临江楼。颜惑儿从不早起,但是她今天却很早就做好了早饭,倒不是因为她今天起得早,而是因为她没有睡。一整晚,她都在想璆鸣的话,想着想着就想起了南宫戟,想起了东方亓,想起北雪颜,想起了……她的女儿。越想越睡不着,所以她早早就起来做早饭了。住在临江楼三年了,她从未做过早饭,都是璆鸣做好了,放在那里等她起来再温热来吃。
  不过,颜惑儿也没想到,她第一次做早饭给璆鸣,就知道一件挺让她吃惊的事。她原本想做好早饭去叫璆鸣起来吃的,谁知道她去到璆鸣的房间,正准备敲门的时候,清越从他房间出来,打开门,颜惑儿正好看到璆鸣裸着半身躺在床上。清越说:“安娘,你起来了,怎么起得这么早的?”
  “没,我睡不着,就早点起来做早饭了,正准备叫璆鸣起来吃的,没想到会见到你,你要不要也吃点早饭?”
  “是吗?那敢情是好的,平时都是我做好早饭等你吃,今天难得有机会试一下你的手艺,自然不会放过了。”
  颜惑儿自然不会去想清越的话是否话里有话,也不去想她的话,是否在明示暗示在什么,因为颜惑儿整个脑袋都在消化她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待她消化完了,颜惑儿想起清越那句,平时都是我做好早饭等你吃,俨然,这句话就是临江楼的女主人说的话了。她一直以为,临江楼就只住了她和璆鸣,可没想到,这个临江楼还有一个人,叫清越。若是这般,璆鸣何必还要跟她说,安娘,我想你做安室的女子,堂堂正正的。
  清越后来说的她的手艺,她的琴艺如何如何颜惑儿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忽然觉得这个璆鸣很陌生,连仅存的一点熟悉感都没有了。后来清越说要走的时候,颜惑儿还傻傻地问一句,你要走去哪里?
  清越笑了笑说,安娘,你忘了我每天这个要去练功的吗?我当然是回六扇窗啊。
  颜惑儿尴尬地笑笑了,最后问了一句:“清越,谁是你的汉成帝。”
  清越自是没有回答她。
  颜惑儿一个人在临江楼坐了很久,她最后下了楼,划走了绑在楼边的小舟,抽小道,出了姑苏城。她回了竹苑,就是那个跟南宫岳生活了十多年的竹苑。竹苑离临江楼很远,坐船的话,要坐两天一夜才能到,而她划舟,则是在江上飘了三天三夜。竹苑在岛上,周边茫茫是江水,没有邻岛。颜惑儿是不知道南宫岳当初是怎样找到这个地方的了,但是他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在岛上,该有的东西的都有了。然后每月十五,他都会带着颜惑儿划船去岸上赶集,把接下来一个月的东西都买了。
  让颜惑儿记忆最深的,是她十岁那年开花的铁树,蕾蕾红花压枝低,后来,让她记住铁树开花的,是连年不断的战争,铁树开满花,就像预告那些人连绵不断地死去。动乱的年代,安宁是奢侈品,但南宫岳就给了她这个奢侈品,就是这竹苑。出来当年尽开的铁树花,她还记得有一种叫荼蘼的花,白似雪且带香,南宫岳曾用它来酿酒,先把木香研成粉末,然后投入酒中,密封好。到饮酒的时候,把荼蘼花瓣入酒,酒香如荼蘼的花香,南宫岳称它为荼蘼酒。一开始,南宫岳不让她喝,但是颜惑儿闻到这像酒香又像花香的荼蘼酒,那还能听他话,后来南宫岳说,如果行酒令赢了他才能喝。颜惑儿立马答应,可是这行酒令也是有规矩的,赢了他,还要荼蘼花落到颜惑儿的酒杯才能喝。
  那时候的她,愿意为了这一杯荼蘼酒等半天荼蘼花落。他们坐在荼蘼树下,颜惑儿抬着头,干等着,实在没那个耐心了,她就耍小花样,吹着荼蘼花,心里想着,怎么还不落下来啊!南宫岳发现了,干咳两句,然后教育她,做事要有耐心。颜惑儿那个时候那管南宫岳那么多,只盼望自己头顶上的那片荼蘼花赶紧落到自己的酒杯来。最后终于让她等到的时候,一口气就喝下了那杯酒,南宫岳看着她那心急样,眉笑颜开。大概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了,她到现在还记得荼蘼花的香味,带着蜜的甜。
  然后她在姑苏也看到荼蘼花,璆鸣告诉她,这种花的花语是,永远无法相爱的悲恋。颜惑儿当时在想,这是在说她和南宫戟还是在说她和璆鸣,还是在说她和东方亓?她当时说了一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绝望中,带有一丝安慰。
  颜惑儿飘了三天三夜终于回到了竹苑,岛上一切如旧,四年没有回来,物是人非已经是无可厚非的事了,更何况,早在四年前就已经人非了。整个岛都开满了荼蘼花,一直开到岸边,雪白雪白的,整个岛,都弥漫着一股甜似蜜的荼蘼花香。
  在江上飘得太久了,颜惑儿睡在了荼蘼树下,丝丝飘落的荼蘼花瓣落在她粉色的曲裾上,与她的曲裾融为一体,像被绣上的图案。然后,她睡去了。
  残红渲染了整片天,朵朵云儿像惨败的战士,染得血红红。乌鸦盘旋再黄昏得上空,呕哑得声音令人粟立。被岁月剥落的城门顿生了红,弥漫的血腥味与战火硝烟锁在孤城。破烂的旗帜如断线的木偶,在风中摆布。
  萧肃,寂静,恐怖。
  “黄昏了。”飘渺如花香的声音最终却响彻孤城,柔和得如春风,坚定如磐石,冰冷如千年的川。“黄昏了,你还没到。”如果轮回,再远,再久也应该到了。阁楼上,向更远处瞭望,残红后的天,更远处黎明。
  “会来的,对吧。”对城墙的砖讲。“会来的。“抚着黏糊的旗杆讲。”“一定会来的。”对着地上的尸体讲。
  风笑着,“不来了,他已经怕了。”
  星笑着,“不来了,他已经走了。”
  月笑着,“不来了,他已经死了。”
  孤城的上空,飘着这些笑声。孤城内,响着“会来的”响声。
  然后,颜惑儿就醒了。她睡醒的时候,天已经落幕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个梦,也不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他”是谁,但她确实是被梦里的景象吓到了。
  另一边,京城方面。东方亓收到姑苏城知府快马送来的的公函后,立马召南宫戟进宫商讨。南宫戟看了公函后,皱了皱眉,死者身上竟然没有伤口,难道是死于什么疾病?因为兹事体大,东方亓让南宫戟带上岚影到姑苏去调查原因,南宫戟出宫便回了竹屋。这些年来,南宫戟不住在畅园,而是住在竹屋,那里没有祝玉卿,也没有西钥月,她们都在那个红墙绿瓦的东芜宫。西钥月不是没有要求过要南宫戟住回畅园,也不是没有要求过要出宫跟南宫戟住在竹屋,但是他都不答应,即使动用了祝玉卿,他也不答应。
  南宫戟和岚影准备好出发的那一天,西钥月打包好行囊出现他们两个人面前。西钥月说,南宫戟,我知道你这次要处理的事是跟西菁有关的,你怎么能不带上我这个作为西菁公主的南宫夫人!说罢,她骑上了南宫戟的马,坐在他的背后,搂着他的腰,一副死活不下来,一心要跟着他走的样子。岚影看到这情景,自然是笑了。挨了南宫戟的一记白眼后,岚影自然是收敛他的坏笑,可这并不代表,他们身后的那一支金戈铁马不会笑。
  金戈铁马是南宫戟的私人卫队,一共有十二个人,金戈铁马,故名思议,他们的马都是战马,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都是带着头盔的,看不到脸,使用的武器各种各用,刀棍剑戟都有,可以说,他们是一支隶属于南宫戟的小军队。知道这支金戈铁马存在的人,不超过3过,他,东方亓和岚影,一支如此神秘存在的军队,东方亓让它存在原因是什么,岚影不清楚,但能猜到一个或许。
  西钥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既然事已至此,他也就西钥月了。南宫戟这次去姑苏,只带了近身的人,金戈铁马加上他们三个,一共十五人,为了方便行事,南宫戟让金戈铁马把戎装换掉,穿上便装,否则这一路上不知道会引来多少关注。至于西钥月,她倒是很会把握这一次机会,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取跟在南宫戟身边。当他们住宿的时候,南宫戟提出要给西钥月另外开一间房的时候,西钥月特委屈地看着南宫戟,泪眼汪汪的。金戈铁马本来就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但是夫妻分房睡,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但碍于南宫戟是他们的将军,他们守军纪,自是不会说什么。西钥月虽然知道这些,但是谁知道心里怎么想她,所以,西钥月死活都不答应,最后南宫戟撂下狠话,如果不住,你就回京城去!
  西钥月当时嘴巴都喔了起来,心想:南宫戟,你真狠!别以为我不敢回去,真把我惹毛了,我就跟你掀了。想归想,做又是另外一回事,西钥月最终和南宫戟个人让步,西钥月住在南宫戟旁边的客房。西钥月记得祝玉卿说过,戟这孩子对你不是铁石心肠的,只是他心里放不下颜惑儿,觉得亏欠了她,你只要花时间,花耐心,终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西钥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等。等了南宫戟都十年才等到这个南宫夫人的名衔,也不差再等个三五七年,她不信南宫戟能不被她感动。
  贺兰盼晴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她也等了东方亓那么多年了,终于等到了他。人家现在还替东方亓生个了儿子,都三岁了。每次她过去找贺兰盼晴的时候看到东方徵,她怎么看都怎么喜欢。贺兰盼晴打趣说,你若是这般喜欢我徵儿,赶紧跟戟生个女儿啊,这样我们就结姻亲了。每每听到这话,西钥月都特伤心。她不是不想,只是一个三年都不碰自己的丈夫,她能做些什么呢?
  话又说回姑苏城。璆鸣醒来后发现餐桌上摆好了早饭,他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清越做好的早饭。但是尝了几口后,发现味道不对,这不像是清越的厨艺,说不上难吃,倒是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想了很久,他才记起,这是付瑶琴的味道。想到这是颜惑儿为他做的早饭,心里有种美滋滋的感觉。去到她房间一看,没找到人,他以为她回了六扇窗,去六扇窗找她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人。他问六扇窗的人有没有看到安娘的时候,大家都说没有看到。
  “我今天早上看到她了,出你房间的时候看到她的。那个时候她做好了早饭,想叫你起来吃,结果看到了我从你房间出来。”清越轻声细语地说,说得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情感起伏,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然后呢?”璆鸣倒不是着急,而是饶有兴趣地问下去。
  “然后她让我吃早饭啊,我吃完早饭就走了。不过看她的样子,好像魂不守舍的。”
  璆鸣笑了笑,然后就走了,回了临江楼。他一直以为,颜惑儿的心已经不在他这里,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般。并不是璆鸣小气,他知道颜惑儿嫁给了南宫戟,也因为南宫戟而没了她的孩子,他也知道东方亓爱着她,爱到为了她剑指丞相,为她试棺房。这些,颜惑儿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不为所动的。所以,他也曾怀疑自己在颜惑儿的心里还有多少分量。如今看来,可能不多,但始终还是有的。他在临江楼等了她很久,一开始他以为她出去逛一逛,可太阳都下山了也没有见她回来。一直到他发现岸边的小舟不见了,他才想起,颜惑儿可能从水路离开姑苏城了。而最让他头痛的是,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