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系第十三
传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然山川之形亦有然。余尝北出长城而临大塞,东泛沧海而观芝罘,西窥鄂汉南揽吴越,所见名山洞壑,嵚峤{穴叫}窅,无一同者,而雄奇秀美,逋峭淡宕之姿虽不同,各有其类。南洋岛族,暨泰西亚非利加之人,碧睛墨面,状大诡异,与中土人绝殊,而骨相瑰玮精紧,清奇肥厚仍相同。
夫书则亦有然。
真楷之始,滥觞汉末,若《谷朗》《郛休》《爨宝子》《枳阳府君》《灵庙》《鞠彦云》《吊比干》《高植》《巩伏龙》《泰从》《赵褵》《郑长猷造像》,皆上为汉分之别子,下为真书之鼻祖者也。太朴之后,必继以文;封建之后,必更郡县。
五德递嬗,势不能已。下逮齐、隋,虽有参用隶笔者,然仅如后世关内侯,徒存爵级,与分地治者,绝界殊疆矣。今举真书诸体之最古者,披枝见本,因流溯源。
记曰,禽兽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大夫及学士则知有祖。
今学士生长于书,亦安可不知厥祖哉?故凡书体之祖,与祖所自出,并着于篇。
《葛府君碑额》,高秀苍浑,殆中郎正脉,为真书第一,古石《梁石阙》其法嗣,伯施、清臣其继统也。同时有蜀汉《景耀八石弩釠铭》,正书字如黍米大,浑厚苍整,清臣《麻姑坛》似之,可为小楷极则。
此后正和、太和之弩体亦相近。又有太康五年杨绍瓦,体势与《瘗鹤铭》同,杂用草、隶,此皆正书之最古者也。
《枳阳府君》体出《谷朗》,丰茂浑重,与今存钟元常诸帖体意绝似。
以石本论,为元常第一宗传,《大祖文皇帝神道》《晖福寺》真其法嗣,《定国寺》《赵芬残石》《王辉儿造像》其苗裔也。李北海毫铺纸上,亦源于是,《石室记》可见。后此能用丰笔者寡矣。
《爨龙颜》与《灵庙碑阴》同体,浑金璞玉皆师元常,实承中郎之正统,《梁石阙》所自出。《穆子容》得《晖福》之丰厚,而加以雄浑,自余《惠辅造像》《齐郡王造像》《温泉颂藏质》皆此体。鲁公专师《穆子容》,行转气势,毫发毕肖,诚嫡派也。
然世师颜者,亦其远胄,但奉别宗,忽原籍之初祖矣。
《吊比干文》瘦硬峻峭,其发源绝远,自《尊楗》《裒斜》来,上与中郎分疆而治,必为崔浩书,则卫派也。其裔胄大盛于齐,所见齐碑造像百种,无不瘦硬者,几若阳明之学,占断晚明矣。
惟《隽修罗碑》加雄强之态,《灵塔铭》简静腴和,独饶神韵。则下开《龙藏》而胎褚孕薛者也。《朱君山》超秀,亦其别子。
惟《定国寺》《圆照造像》,不失丰肥,犹西魏派,稍轶三尺耳。至隋《贺若谊碑》则其嫡派,《龙华寺》乃弱支也。观《孟达法师》《伊阙石龛》《石淙序》,瘦硬若屈铁,犹有高曾矩矱。
褚得于《龙藏》为多,而采虚于《君山》,植干于《贺若谊》。薛稷得于《贺若谊》而参用《贝义渊》肆恣之意。诚悬虽云出欧,其瘦硬亦出《魏元预》《贺若谊》为多。
唐世小碑,开元以前,习褚、薛者最盛。后世帖学,用虚瘦之书益寡,惟柳、沈之体风行,今习诚悬师《石经》者,乃其云礽也。
《石门铭》飞逸奇恣,分行疏宕,翩翩欲仙,源出《石门颂》《孔宙》等碑,皆夏、殷旧国,亦与中郎分疆者,非元常所能牢笼也。
《六十人造像》《郑道昭》《瘗鹤铭》乃其法乳,后世寡能传之。盖仙人长生,不顾世间烟火,可无传嗣。必不得已,求之宋之山谷,或尝得大丹学飞升者,但力薄,终未能凌霄汉耳。
偶见《端州石室》,有宋人刘起题记,点画奇逸,真《石门》裔孙也,不图于宋人见之。
《始兴忠武王碑》与《刁遵》同体,茂密出元常,而改用和美,几与今吴兴书无异,而笔法精绝,如有妙理,北朝碑实少此种,惟《美人董氏志》娟娟静好,略近之。至唐人乃多采用,今以吴兴故,千载盛行。
今日作赵书者,实其苗裔,直可谓之《刁遵》体也。
《始兴王碑》意象雄强,其源亦出卫氏。若结体峻密,行笔英锐,直与率更《皇甫君碑》无二,乃知率更专学此碑。
窦皋谓率更师北齐刘珉,岂刘珉亦师此邪?盖齐书峻整,珉书想亦《隽修罗》之类,而加结构耳。凡后世学欧书者,皆其孙曾也。
《杨大眼》《始平公》《魏灵藏》《郑长猷》诸碑,雄强厚密,导源《受禅》,殆卫氏嫡派。
惟笔力横绝,寡能承其绪者。惟《曹子建碑》《佛在金棺上题记》,洞达痛快,体略近之,但变为疏朗耳。唐碑虽主雄强,而无人能肖其笔力,惟《道因碑》师《大眼》《灵藏》,《东方朔画赞》《金天王碑》师《长猷》《始平》,今承其统。
韩魏公《北岳碑》,专师《画赞》,严重肖其为人。帖学盛兴,人不能复为方重之笔,千年来几于夔之不祀也。
《张猛龙》《贾思伯》《杨翚》亦导源卫氏,而结构精绝,变化无端。
朱笥河称《华山碑》修短相副,异体同势,奇姿诞谲,靡有常制者,此碑有之。自有正书数百年,荟萃而集其成,天然功夫,并臻绝顶,当为碑中极则。信本得其雄强,而失其茂密。
殷令名、包文该颇能学《贾思伯》,其或足为嗣音欤?
《李超碑》体骨峻美,方圆并备,然方笔较多,亦出卫宗。《司马元兴》《孟敬训》《皇甫摐》《凝禅寺》体皆相近。《解伯达造像》亦有奇趣妙理,兼备方圆,为北碑上乘。
至隋《宋永贵》,唐《於孝显》《李纬》《圭峰》,亦其裔也。
《高湛》《刘懿》《司马昇》《法生造像》,秾华丽美,并祖钟风。《敬显俊》独以浑逸开生面,《李仲璇》则以骏爽骋逸足,《凝禅寺》则以峻整畅元风,《龙藏》集成,如青琐连钱,生香异色,永兴传之,高步风尘矣。
唐初小碑,最多此种,若《张兴》《王留》《韦利涉》《马君起浮图》,并其绪续,流播人间。吴兴、香光,亦其余派也。
《高植》体甚浑劲,殆是钟法。
《王偃》《王僧》,微有相近,然浑古过甚,后世寡传,惟鲁公差有其意耳。
《张黑女碑》雄强无匹,然颇带质拙,出于汉《子游残碑》,《马鸣寺》略近之,亦是卫派。唐人寡学之,惟东坡独肖其体态,真其苗裔也。
《吴平忠侯》字大逾寸,亦出元常,而匀净安整,细观《苏慈碑》布白着笔,与此无异。以此论之,《苏慈》亦非伪碑,不得以其少雄强气象非之。唐贞观十四年《於孝显碑》,匀净亦相似,以证《苏慈》,尤可信与《舍利塔》皆一家眷属。
自唐至今,习干禄者师之,于今为盛,子孙千亿,等于子姬矣。
《慈香造像》体出《夏承》,其为章也,龙蟠凤舞,纵横相涉,阖辟相生,真章法之绝珣也。其用笔顿挫沈着,筋血俱露,北碑书无不骨肉停匀,笔峰难验,惟此碑使转斫折,酣纵逸宕,其结体飞扬绵密,大开宋、明之体,在魏碑中,可谓奇姿诡态矣。
《优填王》平整薄弱,绝无滋味,大似唐人书,然亦可见魏人书,已无不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