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寺院里,房子独自一人默默地听着长久不住的念经声。她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当她听到和尚念到母亲或弟弟的俗名、戒名时,一股悲戚、孤寂之情便涌上心头。她用手帕阻住向外流淌的泪水。
房子来寺院之前,觉得一个人来安置骨灰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但是,寺院的和尚们却觉得并没什么不妥。
走出寺院,房子来到新宿车站,换乘上开往立川的中央线。她准备去福生这座街镇看看。邻居姐妹搬到那里时,曾给房子画了一张地图。她现在所凭借的也正是这张地图。
在立川,她又买了张车票,来到青梅线的站台上。在等待电车的到来时,房子产生一种要出远门的感觉。
房子眼前是一块大木牌。上面画着“奥多摩山岳地区”的向导图。
从图上看,福生站离立川有七站。
电车都是三节车厢。每趟电车上都坐着四五个美国人。有一个和房子年龄相仿的女孩吸引住了房子。这个女孩穿着件十分刺眼的西装,梳着个叫做“布得尔”的短发。房子知道“布得尔”是一种狗的名字。
在福生下车时,冬天傍晚的阳光已经失去了热量,变得昏暗起来。
秩父、多摩的群山披挂着银装,环绕在街镇的四周。
房子打开那张地图,出了车站向右手走去。走过道口,又拐向了左旁。虽然一下子就找到了清水医院这个线索,但是房子心里仍有些打鼓,便向过路的行人打听了一下。
田地的土冰得硬邦邦的,散发着寒气。里面正在建着房屋。伸子和加奈子借住的花匠的小房子也在这田地之中。
伸子拉开纸门出来迎接房子时,房子立时惊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不过短短的十天,伸子和加奈子的变化真让房子吃惊。两个人都穿着蓝色的裤子,橘黄色的毛衣。颈部白得发光,眉毛的形状也改变了。也许是因为眉毛的形状的改变,她们的眼睛都显得深凹明亮。加奈子过长的鼻子也变得漂亮了。鲜红的唇部里露出了她那洁白的牙齿。手上那染成了粉红色的指甲也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那刺眼的装束和化妆使房子不敢正眼去看她们。
加奈子站在姐姐后面,亲切地说:
“喝,真是稀客。快上屋里来。够远的吧,没想到吧。冷吧?”
加奈子仍然是那种男孩子讲话的口气。她那和姐姐同样宽宽的额头上直垂着刘海儿,脸上一副使人过目不忘的表情,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行吗?”
房子畏畏缩缩地走进屋里,这才发现两姐妹像是刚刚洗完澡。陈旧的榻榻米上摆着红色的铝制浴盆。盆上搭着粉红色的毛巾。盆里的水还没有倒掉。朱红色的梳妆镜前摆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化妆瓶子。
房子所熟悉的只有那条脚炉上的被子了。
“新年好。去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今天我正好休息,就想来看看你们。”
房子刚说完,伸子就快人快语地说道:
“过年好。添麻烦也是互相的嘛。刚才我和加奈子还说到你呢,说小房子现在多孤单啊。你真是什么时候都那么漂亮。看你那双眼睛,真招人啊。你还是一个人住在那儿?那个善良的未来的医生,现在怎么样了?”
房子脸上发红,微微笑了笑。
“我也从那儿搬走了。现在住在‘绿色大吉’的二层。月工资也要给我长的。不过,晚上要干到很晚,而且也很乱,我想再找个地方。真没意思。小和在的时候,要是有现在这么多钱就好了。”
“我说,就这点钱,现在可算不了什么。那医院还没建成呢。你不是说要在那儿工作吗?”
“在医院,我觉得怎么也得会些护理一类的工作。可我什么也不会。”。
加奈子给房子倒了杯煮开的可可,在白面包上切了块奶酪。
“今晚就住在这儿吧。我们马上就该去歌舞厅上班了,12点回来。你钻被窝里睡觉吧。我回来叫你。咱们聊上个通宵。我早晨起得晚,没事儿。我给你带些好吃的,汉堡包、三明治。”
房子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作答。伸子也说:
“要不你和我们一块儿去歌舞厅吧。到那儿看看去。我们还不熟呢,也就是跟着人家学呗。不过,那个歌舞厅还是蛮不错的。走,一块儿到街上走走。这儿很有特色的,在日本很少见的。加奈子说我们这儿算是逃离了日本啦。要是在东京的N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不过,也挺好的。我们在这儿谁也不认识,习惯也不相同,就像飘浮在自由上空一样的。真痛快。房子,你也可以到这儿来,只要你愿意……”
伸子和加奈子就要出门了,可身上却穿着与裤子相配的驼色女式短外套。原来她们的裙服都放在了歌舞厅里。
两姐妹身上穿的毛衣、裤子、短外套都是成套的。由此也可以看得出她们两姐妹现在的生活感情。她们还位于新的生活的入口。不过,房子对此却不甚了解。
出于好奇,房子跟着两姐妹向街上走去。
“福生新町,welcome”,福生时入口的拱形牌子上写着英文的标语。寒冷的北风敲打着标语牌,发出冷寂的声响。
街镇的右侧有两三家旅游纪念品店,店里摆着刺绣着龙、樱花的缎子睡衣,仿造的项链等一类物品。街镇的左侧是一排木建筑,像一排盒子似的。这些木建筑的酒店有的刷成了黄颜色,有的漆成了蓝颜色,有的被涂成了土红色。酒店和酒店之间有一块空地。酒店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地的对面是渐渐堕入黑暗之中的陡峭的山脉。
在田间小路上,年轻的女人骑着自行车疾驰而去。时而有高级轿车从伸子她们后面开过,顺着坡路向上驶去。
坡上可以看到红色的塔。塔上是樱花造型的霓虹灯。那儿就是伸子、加奈子跳舞的地方,樱桃舞厅。房子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来跳舞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来的都是军官。”
“没出现过恶心的事儿吧。”
“没有。‘樱桃’的品位还是蛮高的。听说也有的地方挺不地道的。可我们就是陪人家跳舞。9点以后,由东京来的舞蹈演员在台上表演。他们演些特技,还有脱衣舞什么的……”
伸子刚讲完,加奈子又补充道:
“我们只是拿佣金,过不了什么好生活。不过,也能对付着过。怎么样,房子,来福生干吧。”
长相相似的人
“樱桃”的门面也十分排场,入口处建了一个宽大的上下车的高台,像大饭店似的。
门厅正面是衣帽间。衣帽间里垂挂着玫瑰色的天鹅绒窗帘,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现在还没有到正式营业的时间。
从大厅横穿过去,房子她们向舞女的化妆间走去。大厅的墙壁上有许多燃烧着的壁炉,许多侍者在大厅里忙碌着。他们有的擦着地板,有的在往桌上摆着花,显得生气勃勃。
置身在如此气氛之中,房子显得十分生怯。
“就像到了外国似的。”
“对啊。这儿和N町那种乱糟糟的劲儿大不一样吧。这儿就是一座外国的小小孤岛。”
“我回去了。回去在你们家里等你们。”
“再呆会儿,到我们的房间去看看。”
加奈子抓着房子的手腕,说:
“还有时间呢。你要是想回去,我送你一程。”
“要是平时,我们都是从后面的工作人员进出口进出的。今天我们就为了陪你……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朋友们陪我们来参观的。”
在写着“女士房间”的房间前,她们碰见一个侍者。加奈子向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侍者突然直视着房子。房子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心里顿时涌起波浪。
这个侍者俊美的面容简直和义三一模一样。
房子无法避开这个青年的大胆而粗野的视线。她也用灼人的眼神望着对方。
侍者用颇有些油滑的腔调问道:
“这孩子是新来的?”
“不是。她是我们的朋友。”伸子答道。
“噢。”侍者鼻子哼了一声,把手指的骨节按得发出响声,转身向对面走去。
房子紧紧地攥着加奈子的手腕,像个孩子似的说:“我要回去。”
“嗯?你怎么啦,突然地……行,那咱们就从那儿出去。不过,你可得在我们那儿住啊。”
从单门的舞女进出口来到外面,房子才发现歌舞厅建在这座街镇的最高处。脚下漆黑的田地里吹来猛烈的寒风。从灯光闪烁的街镇驶来的汽车似乎愈来愈多了。奢华的夜晚刚刚拉开大幕。
走到一半,加奈子向房子嘱咐道:
“电灯的开关是上边那个。脚炉里,已经填好了煤球啦,你再加些炭。完了,你就先睡吧。”
房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加奈子的话,甚至忘却了自己是在和加奈子一起走路。
回到加奈子她们的房间,坐在脚炉的旁边,房子仍然在为见到一个与义三长相相似的人而激动不已。她为自己的这种内心骚动感到悲哀,感到惊讶。
房子觉得自己不能离开那座流淌着脏污的河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房屋、显得拥挤不堪的城镇,不能离开那座义三生活居住的城镇,不能离开还可能与义三重逢的那座街镇。想到这些,房子觉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思念之情搅得她心绪不宁。
伸子她们11点多钟回到了家里。她们比离开家门时显得更加美丽、妖艳、妩媚。
她们为房子带来了夹在圆面包里的牛排,还有酸甜的饮料。
伸子一口一口地吸着外国香烟,向房子问道:
“房子,打算来吗?这儿又新建了一所歌舞厅,要召五十名舞女呢。到那儿去也成。”
房子微笑着,没有说话。
“刚才,那个死盯盯地看着小房子的侍者,在回家的路上,还让我把你介绍给他呢。他说,你的眼睛真诱人……其实,他也挺诱人的。是个美男子吧。舞女当中,有好几个人都被他勾住了。”
房子脸上不由得浮起红晕。
伸子铺好了床,让房子睡在中间。躺在床上,她们又继续聊了起来,从还不熟悉的歌舞厅的情况,舞客的情况一直谈到她们舞女的交往,还有这座城市。
第二天将近中午,两姐妹把房子送到了街镇上。
这一带新近建起了一些平房。这些小平房的屋檐下,晒挂着十分艳丽的女装,很是引人注目。白日的酒店门窗紧闭着,散落在街路的两旁,颇有些外国小城的味道。
房子站在福生的车站里,心想,回到N町后,一定要买件成品大衣。
“还来啊,多保重。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们。我们能过得下去。可别客气啊。”
加奈子说。
坐了很久时间的电车,才到了N站。下了车,来到这座声音嘈杂、拥挤不堪的街镇,房子觉得连风都很温暖,心里安稳了许多。
走进“绿色大吉”,女老板的儿子从奖品交换处走了过来,追问道:
“你到哪儿去啦?”
“我去扫墓来的。后来,又到朋友家坐了坐。天晚了,就住到人家家里了。”
“女孩子随便住在外面,多让人担心。而且,店里也很忙的。”
“对不起。”
房子刚要去二楼到自己的房间看看,洋一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来,让我看看你的脸。看看你是不是在撒谎。”
洋一抓住房子的下颚,让房子仰起脸来。
房子拨开他的手,从楼梯跑了上去。
她脱掉裙子换上裤子,在毛衣上披了一块毛线的围巾,下楼坐在弹子销售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