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文描述的那一事件以后下牧师与医生之间的交往几虽然在表面上还是和往常一样,实际上,却已另有一种性质了几罗格。齐灵窝斯的思路。这时在眼前已有一条充分平坦的途径上这条路确实不是他事前替自己预定的途径。虽然他表面上是沉静、温和、无动于中下但我们恐怕,在这个不幸的老人的心中,是怀有深沉的恶毒,过去一向是隐伏着的一现在却活跃了,这使他想象出世上谁都未曾如此报复过敌人的、一种最直接的复仇手段,他自己装作一个最可信赖的朋友,使对方把一切的恐怖,惭愧痛苦,无效的悔恨,无法摆脱的内心谴责。都要对他和盘托出!一切罪恶的烦恼口对世界隐瞒着,而世界的伟大的胸怀原可加以怜悯与饶恕的,可是偏偏都要泄露给他——这个绝无怜悯绝无容赦的人!他把一切勾心斗角的手段都用在这个人的身上,因为除此以外再也寻不到更适当的结清冤债的办法了!
牧师的羞赧与敏感的性癖,曾经阻挠了这个计划。但罗格。齐灵窝斯却把这事态看作天意,几乎根本没有什么不满可说下他认为天意原和他的狠毒的计谋不同,当然要照它自己的意思来指挥复仇者与牺牲者的因此,在好像是最应当惩罚的地方儿也许又要容赦了。他简直可以说上天意已恩赐给他一个启示,不管这启示是来自天国还是旁的境界上对他的目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二由于这启示的帮助,在他此后和丁梅斯代尔先生所发生的一切关系中儿不仅使牧师表面的形象,就连他最内在的灵魂,都暴露在他的眼前因此他可以把他灵魂的时刻的变化看得明明白白一从这以后,他在那个可怜的牧师的内部世界里儿不仅是一个旁观者,而且成为一个主要的演员了只他可以随心所欲支配着他上他要使他感到一阵惊悸的痛苦吗?那个牺牲者永远是在熬受苦刑;只要他知道掌握机器的弹簧就行了;而医生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要用突然的恐怖来惊吓他一下吗?这个魔术家只要把魔杖一挥只就升起了一个狰狞的幽灵——升起了成千成万的幽灵——有各式各样死亡或更可怕的耻辱的形象,全都聚集在牧师的身边儿用手指着他的胸膛!
这一切都作得非常精微所以牧师虽然时刻朦胧地觉得有一种恶势力在窥伺他却总不能明了它真实的性质,的确,他怀疑而畏惧地,有时甚至怀着恐怖和深恶痛绝,望着老医生畸形的身姿向他的姿影,他的体态,他的斑白的胡须,他的最轻微最不相干的动作就连他衣服的样式,在牧师的眼光里都是可恶的;这事不言而喻。在牧师胸中怀有一种深刻的反感尽管他不愿意这样承认,因为他对于这样的疑惑与憎恶不能寻到一个理由二同时又感觉到一块病毒的地方正在侵袭着他心脏的全部,于是丁梅斯代尔先生便不再给他这一切预感另外去寻求理由了,他责备自己不该对罗格。齐灵窝斯抱着这种恶感儿并且忽略了应从那里所取得的教训,却尽力要把这种恶感连根铲除这一点他是作不到的,便仍打定主意继续和那个老人亲密来往因此也就使那位复仇者专心从事的目的得到不断完成的机会,其实那个复仇者不仅是一个可怜的孤独的动物了甚至比他的牺牲者更为不幸,丁梅斯代尔先生一面受着肉体疾病的痛苦儿一面受着灵魂极度烦恼的折磨,同时又听凭他的死对头任意摆布,而在这时,他在他神圣的职务上儿却获得了灿烂的声誉。他所以能得到如此的声誉上确实大部分是由于他的忧伤而来的一他的智能的天赋,他的道德的洞见。
他的经验与传达情绪的能力,被他日常生活的痛苦与刺激保持在一种过分活跃的状态里上他的名声,虽然还在上升之中,却已掩盖了几个很有名的同业了。有一些学者,他们在这种神圣职务上从事精湛研究所消耗的年代个比丁梅斯代尔先生活的年纪还更长远;因此他们很可能在造诣上下论坚实也罢,论价值也罢人都比他们的这位小弟弟要深得多人还有一些人,他们心地比他更刚强儿赋有锐利得多、深刻得多、如钢铁般或如花岗岩般的理解力;那如果混合了相当分量的教义的熏陶一就可以成为非常可尊敬、极有效能、百折不挠的一种僧侣典型儿另外还有些是真正圣洁的牧师只他们的智能,因博览群书与深思冥想几变得细密而精练,尤其因为与美好世界作着精神上的交流而染上灵气,这些神圣的人物,虽然依旧附着朝生暮死的皮囊,但因他们纯洁的生活,几已步入那美好的世界里去,他们所缺乏的,就只是如五旬斋时天降给一些特选的圣徒们的那种天赋——“火焰的舌头,”;打个譬喻说儿他们所缺乏的,好像并非是使用旁人不懂得的外国话的那种才能口而是以内心原有的言语对全体人类同胞发言的能力又这些具备使徒资格的长老们几就是缺乏上天给他们职务上的这种最难能可贵的证明——“火焰的舌头”,他们都在探寻如何用日常的言语和譬喻等最平常的媒介,来表现最高的真理,即使说他们梦想过这种探寻的话,那也是徒劳的。他们的言谈,是从他们惯常的处所由上而下发出来的,令人听着隔膜而不清楚向丁梅斯代尔先生,从他性格上的许多特点来说,本来很可能是属于这一类的人的,倘使他不是被罪恶与痛苦的重荷压住、命中注定要在那下面蹒跚而行的话几他本可以爬上圣洁信仰的最高峰,因为这重荷就把他留在最低的水平;要不然只这个具有精灵天赋的人,他的声音就连天使都要来倾听、要来答话了!不过也就因为这种重压,才使他对于人类犯罪的同胞能有那么亲切的同情;因此他的心能与他们的心起着共鸣,将他们的痛苦容纳在自己的心里并把他自己心中的阵痛,用忧伤动人的辞令,穿过了成千成万人的心又他的辞令大多数是娓娓动人的但有时也是可怕的!一般人不晓得如此感动他们的力量是什么他们把这青年牧师视为神圣的奇迹,他们把他想象为上天派遣来的使者的代言人了传达智慧、谴责与爱情,在他们看来,就连他脚踏过的土地都是神圣的口他教会中的许多处女,面色苍白地环围在他的身边成了情欲的牺牲品,而那情欲又是那么浸润着宗教的情操,以致她们把它想象成完全是宗教的,并把它当作祭坛前最应接受的献礼一般,公然收容在她们洁白的胸怀里,至于他那教会中的老年信徒虽然他们自身已是残废多病,而目睹丁梅斯代尔先生的体格如此虚弱下都相信他会在他们以前登上天国,于是叮咛吩咐他们的儿孙个要将他们的老骨头,埋葬在他们青年牧师神圣的坟墓的近旁,同时,可怜的丁梅斯代尔先生几每逢想到他的坟墓,大概一向都在问着自己是否坟墓上会生出草来,因为他认定其中埋葬着的是一个可诅咒的东西!
这种大众的尊敬使他所受到的痛苦一实在是难以想象的。
他的纯真的冲动是在崇拜真理,而且要把一切东西都看作阴影,凡是在生命中没有生命那样神圣的本质的东西便完全没有重量、没有价值。因此他是什么呢?——一种物质吗?——或者是一切阴影中最朦胧的一个吗?他渴望着从他的讲坛上扬起高声把话说个明白告诉人们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几“我——你们眼见穿着牧师黑袍的这个人;我——登上神圣的讲坛,面孔苍白地朝着上天,替你们向最高的全能之神传达音信的这个人;我——你们认为日常生活有如以诺,般圣洁的这个人;我——你们以为在人间的途径上脚步留下一道光明,许多巡礼者追随着我便可被领进仙界里的这个人;我——亲手给你们的孩子施行洗礼的这个人;我——曾经在你们的临终的朋友身边念了告别的祈祷,从他们离别的世界对他们微弱地响起”亚门“之声的这个人;我——你们的牧师儿你们如此尊敬如此信任的这个人下完全是一团污秽,一个骗子!”不仅一次,丁梅斯代尔先生登上讲坛下了决心非把上边的话说个明白便不再走下台阶。不仅一次,他已漱清喉咙,吸着悠长颤抖的深呼吸儿准备再度吐出来的时候,便把他灵魂中黑暗的秘密一同装运出来只不仅一次——不,不仅一百次——他确实已经说出来了!说出来了!但是怎样说的呢?他告诉他的听众,他是完全卑劣的,是最卑鄙的人群中的一个卑鄙者是最坏的罪人,是一个最可厌忌的东西,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邪恶的东西,他不幸的身躯,因受了全能之神的愤怒的火焰,已经在他们的眼前畏缩起来。而他们却看不见,这真是难得的奇事!还可能有比这更明白的言辞吗?那些听讲的人们还不会因一阵冲动从座位上惊起,从被他污辱的讲坛上,将他拉下来吗?的的确确并没有这样!他们把全部的话都听进了上可是反而越发尊敬他。他们决不猜疑在那些自我谴责的言语中,是潜伏着怎样致人死命的涵意,“这个神圣的青年!”他们互相私语着,“这个人世间的圣人!天哪!如果他在他自己洁白的灵魂中都辨别出这样的罪恶,那么,他在你我的灵魂中将要看出怎样可怕的景象呢!”牧师十分明了人们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他的模糊的忏悔——他真是个狡猾的、可又是忏悔的伪善者!他极力想把罪恶的良心表白出来二借以欺骗自己,但是他得不到片刻自我欺骗的安宁反而犯了另一种罪恶,一种自己知道的耻辱,他说出了确实的真理,可是反把那真理变形成真正的虚伪儿然而若论他的天性,是很少人能够像他那样地了爱好真理,厌恶虚伪。因此他厌恶他不幸的自我比一切都更甚!
他内心的烦恼,驱使他不能顺依他降生以来便养育着他的教会的良好指导去行事却在效法腐旧的罗马教,在丁梅斯代尔先生深锁的密室里面,有着一条血淋淋的鞭子,这个新教徒与清教徒的圣人,时常一面对自己苦笑着下一面猛击自己的肩膀,而因为这种苦笑也就把自己打得越残酷又他和许多虔信的清教徒们一样,也有绝食的习惯,不过他和他们不同,他并不想由肉体的净化,使自己更适合于圣光的照耀,他把绝食严格地当作悔罪的行为上一直作到他的双膝颤抖为止,同时,他一夜又一夜地通宵不眠上有时是在完全的黑暗中,有时伴着一盏昏黯的灯光儿有时又对着镜子,用最强烈的光照着自己的面孔下他这样不断地内省,却只是磨难自己,并不能使自身净化。在长期的彻夜不眠之中,他的头脑时常打转,像有许多幻象飞舞在他的面前;那些幻象,有时发出微弱的光,在内室的薄暗中儿使他看得很模糊,有时就在他的眼前,在镜子里个使他看得比较清楚。时而有一群恶魔的形象,对苍白的牧师露齿狞笑,并招他和他们同去;时而有一群闪光的天使,向天上飞翔,重得像是满载哀愁,然而越飞越觉轻灵。时而他少年时的几个去世的朋友来了他白须的父亲现出如圣人般的愁苦面目上他的母亲走过时掉转开她的面孔口依我想,一个母亲的幽灵,就是一个母亲的最稀薄的幻影个她也要对她的儿子投来怜悯的眼光吧!接着,在这已为鬼魅的思想弄成那么可怕的暗室中,海丝特。白兰飘浮过去,她领着身穿大红色衣服的小珠儿了那孩子扬起她的食指,首先指一下母亲胸上的红字然后又指牧师自身的胸膛又这些幻象从没有一个使他全然昏迷过去几任何时刻,利用他的意志上他都可以从那迷雾般的虚幻中辨别出它们的实质,而且证实它们的性质并非实体人并不像那边摆着的雕刻橡木桌或是皮装铜夹的大方本神学书一样下但是,话虽这么讲,目前可怜的牧师在应付着的几从某种意义上讲,却是最真实而又是实体的东西二像他这样一种虚伪的生活,真是有说不出来的痛苦,因为在这样的一种生活里,我们四周的一切现实,本是上天赐给人们的精神上的喜悦和滋养,现在它的精髓与实质却都被偷盗去了人对于不真诚的人,全宇宙都是虚伪的,全宇宙都是无实质的,全宇宙在他的掌握里都化为乌有,而他自己,至少在虚伪的光亮中映现出来的他自己,就变成了一个阴影,或者老实讲上已不存在了。使丁梅斯代尔先生在这世界上还继续成为真实存在的。只有一点真实,就是他最内在灵魂中的苦痛与他相貌上那种苦痛的率真的表情只如果他居然一度得到微笑的能力。并露出欢欣的面孔的话。那我们就可以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了!
在我们已微微暗示而不敢尽情描绘的这样一个丑恶的夜里上牧师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几一种新的思想打动了他,在这种思想里或许会有一瞬间的安宁,他像平素赴公众礼拜一样个着意地装扮自己,而也正以那同样的态度悄悄走下楼梯,打开门几走到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