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辰对宫子有时分外殷勤,有时粗心大意,有时又粘粘糊糊、亲亲呢呢,一时一变,反复无常。但她对女儿却严格进行这种礼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时,她指教幸子给老人系鞋带。有一回,患神经痛病的有田老人将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来。宫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让幸子从宫子手里将老人夺过来。但是,宫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经把她的企图详细地告诉了十七岁的幸子。阿辰还让幸子抹上了香水。宫子提及这件事时,阿辰便回答说:
“因为这孩子体臭太厉害了。”
“让幸子去报告警察局怎么样?”阿辰追逼似地说。
“你真罗嗦。”
“多可惜呀。里面有多少钱呢?”
“没装钱。”宫子说着闭上眼睛,把冰凉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心脏跳动又加快了。
宫子有两个银行存折。一个是用阿辰的名义,存折也放在阿辰手里。这笔钱是不让有田老人知道的,这是阿辰给出的主意。
二十万圆,是从宫子名下的存折里提取的。不过,取钱这件事,即使对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担心,一旦有田老人发觉,会问起二十万圆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报告警察局了。
在某种意义上,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出卖青春的代价,是宫子的血汗钱。宫子为了它,只得将自己年轻的身躯任凭半死的白发老人摆布,浪费了自己短暂的黄金年华。这笔钱掉落的一瞬间就被人捡去,没给宫子留下什么。这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说把这笔钱花了,花完之后,也是可以回忆起来的。如果说把这笔钱积蓄起来,又白白地丢失了,那么回想起来会令人心痛的。
丢失二十万圆的时候,宫子并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战栗。那是快乐的战栗。宫子觉得与其说她惧怕跟踪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说她对突然涌现的快乐感到震惊才转过身来的。
当然,宫子不认为是自己把手提包丢了。正如银平不明确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一样,宫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还是扔给他。但是,手是有强烈感觉的。手心热乎乎,有点麻木了,传到胳膊,传到胸部,全身剧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踪过程中,她浑身热血沸腾,蕴蓄在体内的东西瞬间仿佛全部燃烧起来。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后的青春,一时复活了,像是一种复仇了的战栗。如此看来,对宫子来说,花了漫长岁月积蓄二十万圆的自卑感,这一瞬间像是得到全部补偿了。因此,钱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价就获得多大补偿。
事实上却又好像与二十万圆毫无关系。在用手提包打男子还是将手提包扔给男子的时候,宫子简直把钱的事忘得一千二净。连手提包从自己手中脱落也没有发觉。不,在她转过身来就逃跑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宫子弄丢手提包是正确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宫子实际上已忘却手提包,也忘却手提包里还有二十万圆现金。那时宫子心里只涌起被男子跟踪的波澜思绪。当这波澜猛然撞击的一刹那,手提包丢失了。
宫子跨入了自家的大门,那种快乐的麻木依然残留着。她为了掩饰过去,就径直登上了二楼。
“我想脱光,请你到楼下去吧。”宫子从颈项揩到胳膊,对阿辰说了这么一句。
“到洗澡间去洗洗怎么样?”阿辰用怀疑的目光望了望宫子。
“我不想动了。”
“是吗。但是,在药铺前——从电车道来到这里才丢的,这是确实的吧。我还是到派出所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人跟踪……”
宫子只想早点独自拭去战栗的痕迹,不留神地说走了嘴,阿辰闪动着滚圆的眼睛。
“又给跟踪了?”
“是啊。”
宫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话既说出,快乐的依恋也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直竖了。
“今天是直接回家的吗?又领着男子到处走才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头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幸子,说:
“幸子,发什么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刚站立起来,突然打了个趔趄,满脸鲜红了。
宫子经常被男人跟踪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银座的马路当中,宫子悄悄地对老人说:
“有人跟踪我呐。”
“什么?”老人刚要掉过头去,宫子制止说:
“不能看!”
“不能吗?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呢?”
“当然知道罗。刚才从前边来的那个大高个嘛,他头戴绿色帽子呢。”
“我没注意,刚才错过去的时候,是不是给暗号了呢。”
“真糊涂,难道您要我问他,你是过路人还是闯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兴了吗?”
“那么我试试……唔,打赌吧。看他跟到哪儿……我真想打个赌呐。跟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进去那家布店瞧着好罗。我走到那头再折回来,这段路有人跟踪,您就得输给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哟。”
“如果宫子你输了呢?……”
“什么?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罗。”
“可不许耍赖,回头或者跟他搭话呀。”
“当然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