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条对星枝这个举动,毫不介意,他缠住她不放。
沙洲边上布满了白石子。温泉旅馆朝这个方向开窗,把庭院伸展过去。
河流两侧小山重叠,低低地蜿蜒而去。星枝远眺河流下游,觉得背上冒出了冷汗。
“松木拐杖,总说松木拐杖,其实我想说的就是它。你知道吗,我突然甩掉那根从法国就一直伴随着我的拐杖而那样跳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在出现奇迹的瞬间……”“我讨厌奇迹。”“那是胆小鬼。所谓奇迹,绝不是鬼神的妖术,而是生命的火焰在燃烧啊!一旦跳起舞来,马上就能表现出来,你的天赋真是非凡啊。”“我讨厌它。”“你又跟昨天一样,害怕自己的天才啰。”“是啊。没有什么理由一反昨日的常态啊。”南条诧异地望着星枝说:
“虚假得不像样,只要一跳起舞来,你又会像梦一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有什么虚假?”“当然是虚假。你除了舞蹈外,都是虚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笑我的松木拐杖,就说星枝你吧,你干吗要特地让拐杖敲自己的青春之门,而又用绷带去缠上自己的心扉,尔后逞强呢?这才是真正的装样子呐。我不在期间,日本姑娘竟变成这个样子了吗?”“嗯。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你长期呆在国外,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可一点儿也引不起我的共鸣。”“噢?通过昨天的舞蹈,正好疏通我们的思想了。舞蹈家只能用舞蹈的语言来对话,普通语言成了障碍。虽然你我都说不跳舞了,再也不跳舞了,但实际上咱们俩离开了舞蹈,还是活不下去,你不觉得这就是一个充分的证明吗?”“这是神话。我没有任何责任。”“我完全明白,你是想说‘我并不爱你’。可是你为什么爱别人,竟又那样委屈呢?”“你误解了。”“恕我直言。首先,我也许要道歉。由于我一味高兴,做梦也没想到要被推进无底的深渊。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星枝你才真正误解我了。第一,就说这根松木拐杖吧,令尊是经营生丝贸易的,而且府上在横滨,如果你也懂得外汇行情,我想你也会同情我的这根松木拐杖的。你可以想象到,整整五年,我在西欧过着多么凄惨的生活啊。可以设想,在‘新回国者’这块冠冕堂皇的招牌下,我登上舞台,肯定会有人嘲笑我:你瞧那个乞丐,那个给日本人丢脸的家伙。在国外时,人们把我当做讨人嫌的日本人。这根拐杖,对我装扮乞丐倒是很方便的。”南条用松木拐杖戳了戳地板,又说:“然而,这绝不是装样子。我患了严重风湿病,吃不上像样的食物,身体虚弱了。在那严寒的日子里,房间里也生不起火炉。要说神经痛、风湿病,严重的时候,膝盖咯咯直响,甚至要跪倒在地;有时痛得简直就像骨头折断了。后来好不容易熬到能凭拐杖走路,可已经不能跳舞了。我一想到这个,心里慌乱得很。我请求大使馆把我送回国吧,又觉得这太丢人,没有法子,只好等待了。即使请医生诊治,这病又不是马上能治好的,再说西方的温泉澡堂又贵得出奇,所以只好自己注射麻醉剂,暂时镇痛。由于药物中毒,脑子也坏了。灵魂也腐朽了。这就是我留洋的情况。直到昨天看到你的舞蹈以前,我虽生犹死啊!”在河岸边走着走着,不觉间已到了坡道。登上去便是真正的马路了。时值仲夏,那里盛开着一种散发出奇香的夏天的花。白色蝴蝶翩翩飞舞,令人目眩。
南条停住脚步,擦了把汗。
“躲藏在舱房里的心情,我想你是理解的。那时候,还不是不拄拐杖就走不了道,而是感到自己是作为一个残废人踏上日本国土的。拐杖就是这个象征。所以我就拄了松木拐杖。与其说没脸见竹内师傅,倒不如说只是不想再去接触码头上受人欢迎的场面。我本打算过隐姓埋名的生活。这也包含着懦弱的因素,即怀疑日本人能不能跳好西洋流派的舞蹈。”“那样困苦,干吗还要绕道美国回来呢?这不是太滑稽了吗?”“啊?这是得到那位夫人的帮助。她是我的恩人,是她使我能够回到日本来的呀。”这时,公共汽车驶过来,南条的话中断了。
一转眼,星枝举手让公共汽车停下,然后冷冷地表示拒绝似的瞥了一眼南条,便转身去乘车,就此告辞了。
南条当然急忙从后面跟着上了车。
星枝倏地红了脸,不知为什么,一直红到脖子根。她羞得难以自容,恐惧不安地耷拉了头。
“请停一停!”她突然叫喊一声,不顾一切从车上跳了下来。
这来得太唐突,南条来不及站起来了。
星枝呆立不动,依旧是跳下车来时的姿势。她连满额汗珠也没在意,只顾目送汽车后头扬起的一阵白色的尘埃。她极力忍受住心脏的跳动。汽车在山后消失了。这时她才感到腿部一阵钻心的麻木,啪嗒一声倒在路旁的草地上。
之后,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野外的草丛冒着热气,没有一个行人走过。
铃子照例带着舞台上的舞蹈余韵,轻松地回到后台化妆室来,想不到看见星枝呆然坐在镜前,她高兴得以为是在做梦呢。
“嗳哟,星枝,你怎么啦?我太高兴啦。”铃子从后面抓住星枝的肩膀,滑坐了下来,星枝被夹在铃子的双膝之间。
铃子一身可爱的打扮,像一个在魔幻的森林里吹笛的少年。
这个少年叉开赤腿,装成姐姐的样子,摇晃着星枝说:
“这么老远,你特地来!我多么想见你啊。吓了我一跳。瞧你,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星枝霎时闭上了眼睛。
铃子有点杌陧不安,问道:
“你怎么啦?对不起,你到这儿有什么事吗?”“没有,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心情就舒畅了。”“暖哟,讨厌,心眼真坏。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师傅也会吓一跳的。你也不给我回封信,还用望远镜眺望海港吧?”“给你打过电话,可是没有打通。”“电话?早就撤了。”“没电话了?”“这种事以后再说吧。”星枝睁开眼睛,把屋里扫视了一圈。
“化妆室真脏!”“别说啦,会被人听见的。在农村,这样就算不错了。化妆室条件差点倒没什么,最令人伤心的是舞台条件太糟糕了。公会堂或学校一类地方,没有跳舞的条件,照明设备也差劲。真可怜啊。不过,师傅也一道来了,我们决不落后,我们跳了,一次也没泄气。衣裳有汗臭了吧?我们已经巡回演出了二十天,师傅真可怜。你说你不愿意为单和服做广告性宣传旅行,师傅没法子,只好亲自来啦。”“是吗?”“天天都很热闹,是梅雨天啦。”“真闷呀!”“只要一跳起舞,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铃子离开星枝,站起来说:
“你对师傅嘛,就说是家里不同意好啰。反正你是位千金小姐,师傅还以为是你家里不让你出来巡回演出的呢。”舞台上传来了钢琴声。
铃子望了望星枝,以眼睛示意说:“这是竹内师傅的舞蹈,”然后利落地将下一个舞蹈的服装整齐地放在那里。看来是竹内和铃子的双人舞。
“这些衣裳真令人怀念。”“喂。”“星枝,你的脸色很不好,是坐火车累了吧?想见我们,只是来玩玩吗?光让我高兴高兴就行了吗?”“前些日子就和父亲一道到这儿来了。”“哦,来避暑?”“大概是来做买卖吧。”“是啊,这里是蚕丝产地。那么我就放心了。起初我还有点纳闷,星枝为什么要赶到这种地方来呢。”铃子笑了笑,又折回台旁。
“请你稍让开点,我要化妆。”“嗯。”星枝点点头,可是当铃子的脸映入镜子里,眼看跟自己的脸叠印起来时,她不知怎的,竟胆怯地打了个寒噤。
铃子谅讶地问道:
“怎么啦?突然不跳,是不是身体不好?真奇怪啊。”“不!是你把我同舞台化妆的脸并在一起了。铃子这张化妆的脸仿佛不是铃子的,真可气!”“是吗?”“给我化妆吧。”“你呀真没法子,人家忙着呐。”铃子边说边给她马马虎虎地扑了一点白粉,抹上了口红。
星枝像一具玩偶,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大热天,稍稍抹点儿就行了。”铃子转身从侧面望了望星枝的脸,说:
“你的脸,淡妆浓抹总相宜啊,美极了。对了对了,你还记得吗?在跳《花的圆舞曲》时,你曾坚持说我长着一张寂寞的脸呢。”“早忘了。”“你这个人真健忘呀。”铃子刚要给星枝画眉,只见星枝的两粒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唉呀!”铃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马上把自己的惊讶神色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微笑着给星枝揩了揩眼泪。
“这是什么?给我吧。”星枝闭着眼睛,显得特别的美。
“铃子,你在爱南条,是吗?”“嗯,我在爱他。”铃子爽朗地回答,“那又怎么啦?”“你是这么明说了?”“明说了。”“是吗?”“也许是我从小时候就尽想他的事,但实际上我对他是不是那样钟情呢?这是值得怀疑的。不过,我认为爱就是意志。南条就算是个不道德的人,或是残废人,那也没关系。我想把他在西欧学到的东西全部学到手。要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虽然看起来就像被抛弃者的一种报复,不过对他来说,是需要这种爱的意志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和南条一起跳舞。能够同自己所喜欢的人尽情地跳,死了也心甘呀。”铃子越说越带劲儿,不知不觉把星枝从镜台前推到一边,急忙做下一个舞蹈的化妆。
“我反复考虑过,乍听起来,这种爱像是功利主义,其实不然。这是爱的意志。感情这种东西,已经不可信赖,如今世道变成这个样子,越是有才能的人,感情就越脆弱。我想,即使是恋爱,只要贯穿意志这根线,纵然失败,也不至于酿成悲剧,而能昂然挺立,通向彼岸。我不会后悔,我要毫无遗憾地生活!”星枝茫然地听着。
“为学习舞蹈,哪怕把自己卖掉。只是不想寒伧凄切,穷困潦倒。我过去实在太糟糕了。”“舞蹈,究竟好在哪儿?”星枝稚气地说。
“好在哪儿?好就好在‘我’这个人能活下去,这就是目的。”“这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呢?对你来说,什么才是真的呢?”星枝满不在乎地说:
“请你不要说了,真吵死人啦!”连铃子也生气地瞪了星枝一眼。但她自己又像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说:
“星枝,这些话不是因为你问我是不是爱上南条才谈起的吗?”说罢,铃子笑了,霎时又板起面孔来。
“真奇怪,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怎么回事?”尔后,铃子探询似的望着星枝。
星枝觉察到铃子的视线,猛然反驳道:
“南条并不是瘸子呀。”“怎么?”“他能跳舞哩。”“你见过他?星枝。大概发生什么事了吧,是那样吗?那我就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呀。”“用不着瞒我了。照你这么说,仿佛觉得老早以前我就明白了。”铃子安详地说。
这当儿,竹内进来了。
“啊?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好久不见。”竹内坐到旁边的镜台前,皱起眉头,边脱衣裳边说:“好热啊!”铃子把手巾拧干,给竹内揩拭身体。她的手在颤抖。
“师傅。”“怎么啦?”“听说南条不是瘸子,他能跳舞哩。”铃子抓住竹内脊背上的肌肉,把脸压在他的肩膀上,抽噎着哭了起来。
“不要哭。稍等一会儿。”竹内甩开铃子,霍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南条茫然地伫立在后台的入口处。
南条依靠着拐杖,懊丧地垂下头来。看样子若没有拐杖的支撑,他就会无力地倒下去。
“师傅,我给您道歉来了。”“什么!”竹内怒不可遏,企图冲出去,想不到星枝却站起来把他拦住。
“师傅,不要这样。”“让开!这家伙。”竹内走出去后,冷不防地狠揍了南条一顿。
“混蛋!这副丑态,像什么样子?”南条无意识地举起了拐杖,像要自卫似的。
“你要干什么?挥舞那家伙想干什么?”铃子一只手依然抓住竹内,默默地观望着。
星枝又钻进他俩当中,把他们分隔开。
“师傅,请您息怒,那拐杖是装样子的。”星枝用嘲讽的口吻劝解竹内。
南条在想什么呢?他倏地变了脸色。
“混蛋!”他抡起拐杖,在星枝的肩膀上打了一下。她倒在竹内的怀里了。由于来势迅猛,竹内往后打了个趔趄,踩空了台阶,摔了个四脚朝天。
舞台上,女歌手正在唱着快活的流行歌曲。
竹内被抬进了医院。他的后脑勺摔得很重,右胳膊肘也疼得动弹不了。
南条决定作为竹内的替角参加这一行人的巡回演出。
当晚更深夜静时分,他便离开该市出发了。
汽车从医院朝着车站疾驰。他们三人在车厢里都默默无言。但刚要走进检票口,铃子轻轻地将南条的拐杖夺了过来,探出肩膀说:
“扶着我走吧。”然后,她将拐杖送给星枝,说:
“请扔掉这玩意儿吧。要不还会有危险哩。”“嗯。”星枝点了点头。
于是,星枝赶回医院去护理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