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所谓纪念碑似的作品的生成,必需“把自己生活加入广泛劳苦群众的生活,自己的感情成为普遍群众的感情,自己的欲望恰是群众的欲望”,这样年纪青勇于生活勇于写作者,并不是没有人。然而这种人,幸而不被上海商人刻薄所饿死,便是被政府捕去所杀死。教授与战士,则惟各自以偏持的诚实,致慨于中国文学之无望。若把这种种情景,排列在吾人印象中,同时且记着两人活着时作品之被同志所忽视,又如像丁玲女士一本销行最好的书《》,当海军学生被捕急于要钱时,某书店用一百六十元购取了她这本将近十万字的创作,以及被捕以前的年前十月里,穿了单衫过英美烟公司工人处作谈话,想向某书店弄二十块钱还办不到,刚一被捕则书店中人便借她发了财,且誉之或承认其为革命作家的也就只是这种商人,真使人愀然无话可说。寂寞的生与悲惨的死并不稀奇,商人又有什么可稀奇呢?这一切原皆十分自然,不过说出来时,在读者间或稍稍以为古怪罢了。
中国知道敬重英国作家的有人,爱好俄国作家的也有人,但这些人却并不需要认识本国自己的作家。读者间照例缺少作品抉择的能力,必需要批评者来作主。大多数的批评,既然只是书业中人所作的广告,结果则销行最好的书同时也就成为内容最好的书。教授的文学观念、战士的文学观念、政府的法律、读者的趣味,莫不各在摧残中国文学的健康萌芽,使凡是有希望的作家,不为此一观念所拘束,就为另一观念所缠缚。政府对于作家除了愚蠢的杀戮以外,则从不作过一次聪明事情,读者则常常被一二负荷了三数盾牌迎风挂旗的流行作家,用朝三暮四的方法,养成皆为毫无见识极其可怜的分子。使人更觉得寂寞处,便是数及对于作家还有些微善意种种方面时,我们还不能不把上海经营新书业的商人安置于第一席。因为现在有人能从丁玲女士作品认识她爱敬她,且觉得她的作品美丽精深与伟大的,最应感谢就还是上海的书店大老板们!书店中人使她生活下来,当时社会的统治者正当想方设法毁去了这种难得的作家时,包括教授与战士在内,一切人皆仍然沉默着,如对于当时政府所作的其他各种蠢事一样,不发一言的。中国将来若果真有所谓纪念碑似的作品,照我想来,则这作品照例是应当不要忘却写到这样一件事情的。
我们所经营的事业,既在极其合理情形中宣告失败,三种刊物皆停顿了,自然也就轮到我们想起一件事情,便是如何设法来还债了。按照情形说来,则单是上海方面各书店积欠《红黑》的账款,若可结算清楚,已经就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但这种账目自然是无从清结的。外埠的账则按照习气,更毫无收回的希望。故我们皆想作点别的事情,好像不管是什么事情,只除了做官,我们皆预备去试它一试。
文章自然还得继续作下去。其时恰当普罗文学遭受禁止,民族文学遭受奚落,经营新书业者莫不徘徊瞻眺,不知所归,整个情况渐趋衰颓时节,我们作成的文章,如何找寻出路,因此就成了问题。感谢胡适之与徐志摩先生,在这方面便帮了我们很多的忙。我们有些书皆由他们手中转到书店去的。至于他们给我们的勇气,则似乎比给我们的帮助更可感谢的。(那时上海方面所谓左倾作家,对于他们是莫不以一种偏持感情,与某种小报相应合,造作过若干谣言,加以诬蔑的。然到后来海军学生因左倾事被逮捕时,所谓同志们,除袖手旁观外不闻作任何营救。为海军学生各处去电设法营救的,便也就正是成为所谓有“前进思想作家谣言与轻视之准的”的两人。)
我过吴淞中公教书约一个月后,适之先生听说海军学生夫妇,皆因为写文章已不能解决生活,便找他问是不是想作点事情,海军学生回家时,便从吴淞邀我过上海去商量,还是“死守残垒,在上海支持下去”较好?还是“暂变计划,向外省过些日子”较好?我的意见是这样子:
“原来就想作事,既有了作事机会,当然还是作事!”
商量结果结论也就只这样。但假若一个去外省做事,另一个又怎么办?便成为新的应当好好处置的问题。当时海军学生可去的有两个地方,一是山东高级中学,一是河南某中学,应去的地方既一时还不能决定,故丁玲如何也难于决定。后来海军学生已决定去济南,地方离上海不远,为了一个人教书方便,一个人写作方便,故两人就暂时分住两地。海军学生独去教书;丁玲女士则留在上海,仍然写她值三块钱千字的小说。萨坡赛路一九六号换了个二房东,仍然贴了招租条子,故她又仍然住在那人家三楼。鲁彦从福建来,恰好也住在那里,互相原就认识,故她也并不十分寂寞。
海军学生过济南时,两人原已约定,教书的应认真教书,不许成天写信,作文章的也应好好作文章,不许成天写信,必需半年后教书的赚了一笔钱,写文章的积下了一批文章,方可见面,再来讨论新的生活方法。这种计划当然极好,因为也只有这种计划,两人方能把生活展开,基础稳固。要作事顺手一点,似乎也非如此不可。
海军学生抱了满腔希望一脑子计划上火车后,为了实行两人计划,丁玲女士也当真写了些文章。海军学生则一到济南不久,就代理了高中部的文科主任。照此情形下去,如果两人能好好支持到年底,自然各人皆会有成绩。但两人似乎还像年青了一点,从上海过济南的信,大约总只说上海如何沉闷、如何无聊;从济南过上海的信,大约也总只说济南如何无朋友可以谈话、事又如何忙、学生又如何好。这样一来,济南的这一个既不能过上海,却已无理由不让上海那一个过济南了。
可是总共不到一百天,两人又从青岛回到上海了。两人一来住在环龙路某三十三号,一见面问他为什么又跑回来,就说济南不是教书的地方,风潮闹得不成样子。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们,海军学生方独自告我,他们回来简直逃脱的。只说省政府要捉他们两人,为闹风潮还是另外为别的事情,他不好好的说我也就不详细去问。照我估计则实在如另外那篇文章所提及的事情!
“山东学生皆身强力壮,仪容可观,也许因为风潮扩大,这海军学生估量自己瘦瘦弱弱的身个儿,不能同谁比武,记起君子明哲保身的格言,故即早跑开吧。”
过几天,我从冯沅君处多明白了些这两人从青岛逃出山东的原委,我当时可糊涂了。两人虽同当时左翼作家中态度极诚实的姚蓬子相识,同另外一个也常见面,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信仰,是不会同某方面组织接头的。并且稍前一时左翼作家的露面,已因为政府商人两方面的合作,加上种种由于自己理论自己态度,自己战略所造成的不良局面,到了退休的时节。左翼文学从商人看来,从多数人看来,仿佛已过了时,大凡聪明人,皆不会再去参加热闹了。“文学左翼”在是时已经是个不时髦名词,两人到这时节还检取这样一个过时的题目,在熟人看来恐怕无人不觉得稀奇的。
我因此另外听到了些关于两人态度转变的说明,这说明当然是荒谬的、极不得体的。因为关于这转变,海军学生同我自己是也已谈过了的。他们把别人认为已经稍过了时的问题,重新来注意、来研究、来认识,推动他们的不是别的,却只是他们几年来对于社会现象认识的结论。他们不欲明白这问题适不适宜注意,却只看值不值得注意。他们觉得文学自由主义与典型主义,一则容易使作者精力糟蹋于官能感情的歌诵中,一则容易使读者情绪沉浸于历史倾慕概念上,前者使人放荡,后者使人衰老。他自己得要一点拘束,且明白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翻身,也皆得在某种强健努力中与勇敢牺牲中完成他的职务,故毫不迟疑,他们把这显然落后的工作捏捉在手,再也不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