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上海不比济南,既然回来了,在租界上是不会被捉的。两人即或想把文章倾向弄得严肃一些,上海方面熟人多,文章处置总还不很费事,两人就照原来的生活方式,把日子打发下去,也许比教书还可以弄出点好成绩来。两人要更强硬一点,把自己搀进广大群众里去经验一份新的生活,做工,不拘向什么工厂做工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我们还想恢复《红黑》,作出各种可以使这刊物出世的打算。又希望来办个刊物,不需要什么报酬来作这件事。一切计划自然皆只证明我们依然还是小孩子,但凭了一点单纯的信仰,只想把一个刊物来逼我们努力,在努力中把我们文章写好,却毫不知道写文章以外尚有若干事情我们全不明白,若不明白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文章、我们的理想,也就永远皆无出路。
两人初回来时,光华方面似乎还可从蓬子处接洽,卖些文章给登在《萌芽》杂志上,或将旧稿交给书店印书,但另外方面如《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等,文章就已生了问题。过不久,《萌芽》停了,书店又太穷,两人已不能按时拿钱,海军学生的稿件给《小说月报》的,给《新月》的,皆不合用,常被退回,丁玲文章送过《妇女》杂志的,也有了不能载出的问题。究竟为什么呢?当时的各个编者是不说及的。照我想来则不外乎一,作者的作品切实了点;二,当时政府已到了不许商人从普罗作品赚钱的时节,因此两人文章便无法出脱了。左翼文学在中国当时既已成了博注上的“冷门”,无人关心过问。商人所支配的各杂志,皆不愿再接收这种作家的作品,书店也毫无印行这方面作品的意思,写成的文章不能卖出,已成集的文章更无主顾可寻,故两人不久就陷入非常穷困里去。
两人文章不能多写,性情也仿佛有了些变迁。平时生活虽拮据万分,却有说有笑,精神身体,亦极其健康。从济南回来便沉静了些,不必说一方面自然是过去一切不坚实的感情和观念,皆得在两个人一种反省下有所修正,另一方面则是社会使他们沉默了。
丁玲女士又应当自己来作娘姨厨子的工作,抹地板、洗衣、烧炉子、煮饭,为了经济,样样事情皆派在头上来了。
但同样是这个人,在北方却已十分著名。在北方,丁玲及“莎菲”、“梦珂”,正成为大学生人人耳所熟习的名字。北方朋友来信时,总常常谈到关于她一本书在北方的种种影响,以及各样传说。在北方她成功了。但成功却不能使她的手不接近抹桌布。尽管有多少读者皆需要读她的新作,在上海方面,她却无从找寻一个发表她新作的杂志。北方她获得了广大的读者,南方的商人视线却已注意到“小学儿童故事”、“呆女婿”、“三国演义连环画”等等书籍编纂上,不再理会小说,更不愿印有被禁被罚的小说了。
海军学生是时大致已参加了某种活动,人更瘦了些,也更匆忙了些,走到任何处去总把眉毛凝聚成一条线,把手节骨捏得剥剥地响,且忽然又握紧了拳头,向空挥击。他似乎很容易生气,但所受的气来源却很远。好像这个人的理想有了一种事业把它凝固了,他实际上快乐而且健康,不过表面上看来与过去稍稍不同罢了。丁玲女士则表面上光润了些,感情却恬静多了。有时两人皆似乎在生气情形中打发日子。一件事不能作。但使他们愤怒的,却不是对面一个人的错误,只是为另外一样东西所引逗。两人已把情人们互相睨视的青年闲情抛去,共同注意到社会现象与未来理想上了。
两人为了一点思索,需要比目前更多的学问了,便很努力来阅读新出书籍,且重新预备要习英文日文。见了他们时,问他们:“是什么一种计划,如此勤快用功?”丁玲女士总只是笑着,把一本日文读本向身后抛去:“去!怪字母,我不念你,我不想从你知道什么,我会自己跑到徐家汇杨树浦去。”我问她:“你是不是研究妇女劳工问题?”她就说:“这要研究吗?我才不必明白这些!我要学好日本文,看他们好翻译好著作。理论是告给大学生中学生的东西,作品方是真正大众的东西!”我或者问海军学生:“你呢,你难道也……”那海军学生最欢喜在人说话中间说话,我话还不说完他就说:“我不满意目下人做的理论,我不欢喜那种理论。”
我应当说“我并不同你讨论这问题”,但我并不开口。
他们从济南回来是秋天十月,过了年,他们搬了两回家,再到第二年八月我过武昌时,他们一共搬了四次。他们正在逃避什么,只想把家搬到一个无多几人知道的隐僻住处去。他们为什么必需如此不怕麻烦的搬来搬去,我并不曾细究问过,却明白那是什么原因。从他屡迁住处的情形想来,这海军学生是逐渐将为人所注意,故不得不谨慎机警如山狐,避开他的敌人的。
每次我到他们那里,海军学生有事必须出门时,那个正蹲在地板上浣洗手巾或做别的事情的丁玲女士,必带着担心又带着关切神气,说着“又要去吗?”“准备好了吗?”“还无结果吗?”海军学生一句话不说走过来吻吻她的额部,或微带庄严如一个作爸爸的神气,拉拉蹲在地板上的一个,便橐橐橐的走下楼梯了。
我到武昌了后,来信问他们生活还有意思没有,海军学生回信常极简单,总是说“过得去”、“忙得很”、“马马虎虎”一类话语,此后就说一点旁的几人所习惯的笑话。丁玲女士来信则只说信由什么转较好,同时问点武昌方面地方情形。从两人信上看来我总觉得两人皆强悍了许多。正譬如两人成天在注意那些粗暴人物的性情、粗暴人物的行为、粗暴人物的思想,自己也不由得不弄粗暴了似的。一份新的理性慢慢的正在这两个人灵魂上占了优势,把浮在生活表面的感情加以洗涤,加以澄清,两人渐渐的变得单纯起来了。使一个理想从空虚到坚实,就需要这种单纯,且必需把理想培养到这种单纯里,方能见出眩目的光辉。但这种性格,于海军学生方面,则毫无可疑可以作许多事情,发展他处置事务的长处,若影响于感情繁复的丁玲女士,则丁玲女士是不是还适宜于执笔握管有所写作?当时想来我就觉得十分可疑。因为我觉得海军学生生活方式有些方面应同丁玲女士取径不同,我就写信去上海告给他们一些意见。海军学生才能与勇气皆适宜于在事业上发展,丁玲女士却很明显可以看出“写作的天分”胜过“办事的材具”。两人若想把自己一点长处用到最适当的方面去,海军学生可以去作实际工作,丁玲女士则似乎只宜于作文化工作。我的意见所得的回答很好,海军学生有信说:“休,你来信说得是,不尽只那一个不应放下她那枝笔,便是我自己,也只能从另外一方面得些正当办法经验,再来从事写作。”我很相信他的话,我觉得这才是事。不过这海军学生,注意那些卑贱的世界、肮脏的人物、粗暴的灵魂,同那些东西接近,来从其中弄明白改造他们的方式,假若自己没有改造他们以前,先就为他们毁坏了自己,我们是不是还得想出一个新的办法?海军学生很显然的,还是个理性难于驾驭自己感情的人,对革命发展太乐观了些,对历史智识又稍少了些,勇敢处使他可以作出份事业,那是毫无可疑的,不过同时这种勇敢处,也就可以成为疏忽,将他自己带入面前深阱里去。并且我很担心在那份生活里,丁玲的一切是会牺牲在意料中的。我将我的感想告给他们时,丁玲来信就说:“……知道得太多,我们什么事皆不能做了。我们现在只尽我们能够做到的做去,这里不容许个人对于成败过分作计较。个人牺牲不足道,因为这是创造一页新的历史,是社会,不是个人!不要为我们担心,你来,你就明白我们是很穷困,但是却很快乐的。”
一月里武汉大学放了寒假,我便过上海看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