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结论是这样意思:
“你们仿佛从别的文件中,十分明白中国情形,故定下若干计划,这些计划其实是毫无用处的。你们对于租界以外的任何事情太缺少理解了。为什么不离开上海租界看看,多得分经验?”
她对我这种话的回答似乎只作过一个微笑,微笑中包含了“杞人忧天”的意味,这是一点轻微的嘲讽。她旋即问我武昌学校的情形,上海出版物在那方面的情形,本地受出版物所刺激的影响,以及关于这类问题的种种。她意思似乎对于她自己先前一时的谈话有了一点追悔,以为不该同我说的那么多,因此打量把话语引到别的问题上去。但既问到武昌出版情形,我就又有机会告她一件事情了。武昌因售卖左翼文学书籍,曾经杀了一个书店经理。我告她被杀的如何被杀,所卖的书在上海租界上又正在如何公开的发卖。我把因环境不同,一个信仰一点主张所引起的不同事件告给她。且指明身在租界既不认识历史又不明了空间的作家们,讨论大众文学的效率与大众文学的形式,以及由文学而运输某种思想于异地青年诸问题,如何在昧于事实情形中徒然努力。且这种昧于事实情形中,作着种种糟蹋青年妨碍社会自然进步的决定,具有伟大眼光的……尤不可不力加纠正。大致所提出的问题究竟太大了点,各人所知道的又似乎太少了点,因此这件事当时无法详细讨论,虽互相约好,此后由我把它写出来,作为一个自由作者从经验方面对于左翼文学方面一点批评一种讨论,她却就我文章所提出各点,逐一答复,纠正我认识上的错处,说明我意见上的正确处,文章写成后就一同拿去发表。这文章过后无法写出,现在自然就更无从着手了。
海军学生离开我住处约在下午两点钟左右,过了下午五点钟还不回家。我说:“别被猎狗逮住了!”丁玲就说:“近来兽物也机警聪明了,不碍事的。”本约好等他回来,两人同走,到后她还是因为担心家中小孩哭醒,新来娘姨疏忽了小孩子食物,便先回了法租界。大约将近七点时,海军学生方匆匆的赶来,见我正想出门,就问我预备过什么地方去。我正想过法租界看他们,在他们那里吃饭。他又问我“有几件冬天衣服”,知道我只有一件破皮袍同一件厚绒夹袍后,他便轻轻的说:“把夹袍给我,我不能再穿这洋服了。”衣服换好后,下楼时他却拉我从后门下楼。他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住处有个后门。两人从后门下楼到了博物院路上,他又拉我再转北京路向南过外滩上东。这样走着弯曲路线,我先还以为是他弄错了方向,后来被他在肩上轻轻打了一下,我方明白对于上海的路线,这半年来他比我已经熟习多了。一到家中这海军学生把我那件绒袍脱下,向床上丁玲身旁丢去,坐近炉旁一张藤椅上,微笑着,且摇着那个额角极宽的头颅,像作了一件最得意事情。
丁玲问:“怎么,换了衣!”
“不换衣,电车上全是狗!(他笑着)貂比狗究竟快多了。你瞧,那袍子毛绒简直同貂皮一样,穿起来暖和又轻。休,你穿这样好袍子,真是个……”
我说:“小胡你倒真不坏,刚到过我那里头一次,就被你把后门也看清楚了!”他一句话不说,像小孩一样笑了许久。过后方记起了应当把皮鞋脱下,脱下皮鞋时,有一点字纸之类被他用手掏出,拨开了火炉铁门,把那东西向熊熊煜煜的红煤中抛去,即刻就消失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说及这件事,只问他有什么可吃的,大家动手来作。丁玲女士把另外间小房的门一手拉开后,就有辣子豆豉气味,从那小房间溢出。
算算日子,我们那次见面应当为一月六号。七号我到他们家里去,见到了与,比所想像的已老多了。八号又在大马路永安公司门前同她见到了的弟弟,两人特别约好在这地方见面,一同过我住处谈话。这人就是先海军学生一些日子,曾经用温情服侍过她,最近不久还刚穿着反面的羊皮袄子装扮吉林垦荒的山东农民,由西伯利亚转北宁铁路回国的。我们稍稍谈了几句话后,我有事出了门,他们又谈了许久方走。九号海军学生同她在我住处吃面,丁玲便告给我明天是她家中小孩子出世满六十天的日子,预告已请了些客,若我高兴去吃晚饭,很欢迎我去,同时或可见到几个人。这些人中有我们原先相熟的,也有并不相熟我想见他们或他们想见我的。然从海军学生的言语里,则我知道既然把客从各处请来,吃饭前后必有些时间“谈话”。这种谈话我自然不很明白,听听固无妨于事,但假若我参加这种谈话,是不是还能发生兴味?所以去不去倒先让我自己决定较好。他要我决定这件事,我当时便认为这谈话决不能参加,也不宜旁听。恰好我另外又正有一个约会,故当时说明我不能去吃酒。那次吃酒既没有我,来了些什么客我也不能明白,谈的是什么我也不能明白。只记起再隔一天到她家里时,丁玲女士翻出了一张三人合照的相片把我看,上面有那么一行题字:
“韦护满六十天,爸爸预备远行,妈妈预备把孩子交给他的外婆。”
问他:“路有多远?”
海军学生就说“远得很”。
当时虽只那么当笑话说着,我却早已经单从海军学生方面听明白了他那个远行的计划。
从十一号到十七号,这一串日子里,我们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我对政治毫无兴味,我们商量的是《红黑》应当如何重新出版,大家应当如何设法来支持这刊物使它不至中断,且使这刊物用何等面目与世人相见。事情一来,又轮到丁玲女士起草计划了。在计划中她仍然答应好些事情,从我看来还仿佛不是她所能担负的。她并不是强干的人,但她在学习强干。她在训练中已渐渐的同一个男子那么欢喜作事了。
一连而来几个日子里,我从海军学生方面,又听了一些“故事”。这些故事或出自他们本身,或出自相熟的旁人。我不能在某种生活中产生故事,但对于别一人每种故事却十分关心。
我把出自他们口中的故事,拿出与我从武昌南京所得的各种人事印象相对照,仿佛就得到了一份最好的知识。这份知识于我很有用处,贡献给别一方面时也必然极有用处。海军学生若愿意明白我已明白了的事情,对于他的理想行为,却极显然大有帮助。
但这不成。两人因为应付租界上的环境已十分习惯,便同租界以外的环境疏远了。海军学生把他的故事说给我听时,他的复述越兴奋,我便越觉得为他发愁。他明白在某一件事情中,把自己编排成为剧中角色之一的时节,自己所感觉的庄严可到何种程度。他复述那点庄严印象时,也显得那么快乐。他的快乐只证明他十分天真,这就使人为他发愁。我呢,我认识一张牌的两面。我知道双方事情。我看过两地排演的戏目。我作得少,懂得多。因此对于革命我不悲观,但也不能过于事实所许可的乐观了。
理想从文字或其他方面移植到某种人感觉意识上时,这人的勇敢处真正令人吃惊。但这种“勇敢”同“保守”对面以后,产生了如何愚蠢的行为,排成了如何无聊的场面,照例将是使人吃惊以外还得皱眉的。一页新的历史,应当用青年人的血去写成,我明白我懂。可是,假如这血是非流不可的,必需如何去流方有意义?在别一方面的人看来,方法也许只是一个,便是捉来就砍。但在随时都有被砍机会的一方面,人既那么少,结实硬扎机警勇敢的人尤其不易多得,纵事到临头非流血不可,如何来吝惜珍重这种人的血,避免无谓的牺牲,不也就正是培养这个对人类较高理想的种子的一种最好方法?当时在长江方面所见到的只是流血,年青人参加这种流血的,似乎也有非如此不可的趋势。惟一些身在上海各人从一枝笔上得到群众的作家,失去了笔同时也就失去了他的革命武器,便毫无实力可言。如今放下手中的笔,来应付别一种事情,在“用失其长”的情形中,是不是还能做出比好好的写一本书更可观的成绩?自己根本那么脆弱,单凭靠一点点信心,作着勇敢的牺牲,牺牲过以后,对于整个理想能有多少帮助,是不是还有人作过一番考虑?
那时的中国情形大致如下面所记:
上海新书业商人已各因眼光远近不一,从读者捞了一笔钱,各地对于新书取缔忽然转严,作品的去路就窄了些。商人明于世故,皆很热烈的把眼光注意到印“一只天鹅冒险”等等儿童读物方面去了。同时方面则由于极端的颟顸、胆小、无能,对于文学思想左倾的潮流,既无能力树立自己的旗帜,用作对抗,也不知运用政策,力图分化。惟一政策就只是每月支出一笔闲钱,雇就若干闲人,身在上海租界内,与租界当局合作,各处侦查,等候机会捉人。把人捉来以后,就一律引渡出租界,只根据雇佣侦探与自首者的报告,按照习惯的办法,将捉来的年青人分别杀头或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