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面如此情形实不足为奇。就由于胆怯与无知,杀戮在某一时成为当权者惟一一种政策,从本国历史上,是可以发现无数篇章的。但极可怪处,则是凡有机会在这个愚蠢时代社会里成为牺牲的人,都仿佛毫不知道如何请求避免牺牲的方法。各人似乎由于只习惯租界上工部局的章程,全不明白自己行为一出了租界便成为什么案件,得到什么结果。故即或各人行动皆那么秘密,同志中互相皆难知道一人以上的住处,行动皆十分麻烦,每人身后常常有侦探跟随,然而海军学生夫妇二人还那么从容洒脱,实在是想像不到的。
畏怯原不是革命者所应有的东西,但过分洒脱,则不免疏于人我之间的防卫。我尤其不能同意的,便是他们似乎业已忘了自己如何得到大众的原因,仿佛手中已操持了更好的武器,各在轻视原来手中那枝笔。皆以为把笔摔下的时代业已将临,不放下手中那枝笔诸事就作不好。关于这件事,我大约同他们讨论过二十次。认为他们的笔不适宜于从手中离开。并且若已承认了把笔放下是中国革命一点损失,则在这种时代里,如何去使用那枝笔,也成为两人最切要的问题。不担心牺牲,那自然是种难得的勇气。可是若凡事看得远一点,认识得深切一点,了然所谓中国革命文学,应取何种方法、何种形式,使它在这个恶劣环境依然能存在、能散布、能把握某一部分读者的感情,则作者间实有切切实实用客观的眼光去研究的必要。海军学生如其他年青人一样,对历史太生疏了一点。文学所能发挥的能力、所能展开的场面,可谓极其缺少注意的兴味。海军学生之被人重视,我以为对于他根本毫无好处。这人既并无多大政治才识,有的只是较才识三倍以上的热情。凭了这点热情,他应得到一分敬爱。然而一被重视,因此他却必毁无疑了。据我的感想,则发展他成就他,最好的环境,就是委屈他到一份卑下生活里去。要他受苦,被派作不甚要紧的事情,短期入狱,常常受吓受困,一出门就得同政府的便衣侦探斗智,当逃避侦缉者眼光时,习惯于电车的上下,转小弯,于同志中受不甚公平的待遇,学会了种种机智与谨慎,在艰难境遇里三年五年,好好的去取得一个革命家那分应得的经验。一切生活训练他到某种程度,他也才能作某种负重致远的人!
照当时情形来,我的意见已显然觉得稍稍有点迂腐,所以海军学生的回答常常只是个微笑,丁玲女士也只给我一个微笑。要他们说出他们的意见,他们就简简单单的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写点文章,别的真不用提。”海军学生原本是个天真烂漫的人,直到这时,不拘他如何勇于负责,不拘他如何长于打算,我总以为他还不脱离孩子气。如今到了把自己加入这血肉相搏的争斗里,对于某种理想的实现,常作超越历史条件以上的乐观,就见出两人皆还在不可形容的天真里打发每个日子。然而到了我明白我的理知对于他们并没有多少用处,拟不再提出什么意见时,他已在意外情形中失踪了。
十六号在他们家中,我对于海军学生的生活,不贡献什么意见,丁玲女士却对我的生活有所考询,考询的结果,我仿佛从他们的脸色上,又看出点可怜悯神气。那神气用言语翻译出来,仍然是“从文真有点迂腐”。我当时不加分辩,不作抗议。我心想:
“一切人都在那里用自己一分观念决定自己的命运,既明白每人因生活不同,观念也难相同,或者就应当各人沉默守分,尽时间来说明各人的命运得失了。”
于是我邀他们过卡尔登去看电影,看了一个英文名为《生命》的片子,说的是纽约某种闲人的生活,恰好合于上海某种闲人的情调,对于我们生命所有关系,就是糟蹋了我们两个钟头的时间。出院时,我们到了静安寺路向西走去,海军学生好像还为影片中的无聊情节十分生气。丁玲就说:
“频,你这算什么?我们的生命,难道不常常的自然而然为一些人事上的小故事,糟蹋得比看一次电影所耗时间更多吗?这也值得生气!”
丁玲的话使海军学生记忆起另外一件事,这个南方人便说:
“我生我自己的气。你呢,你不也是常常因为……”
海军学生所说的,是丁玲女士因某种感情扰乱了她,把写过一半的文章向炉中抛去的故事。这类故事是不必再提了的,因为一个作品,在作者自己一方面看来,既有烧去的愤怒,则这作品也就大约如这世界上某种人,它不存在也许比他存在还更好些吧。
十七。天气阴阴的。我那住处既在四楼,从住处客厅一排窗口望出去,对马路是邓托摩饭店的大楼,平时早上常可以见到穿白衣的侍役,在窗口边用白粉抹玻璃,且轻轻的唱些什么曲子。我便站在我这边楼上窗边,看他作事,且想像这个人作完了事又在什么地方服务,服完了务又过什么地方休息。今天似乎因为天气不好,这人到时还不出现,因此使我稍稍觉得寂寞。九点左右,在那客厅中看过了报纸,本想过法租界去,问问海军学生,看他是不是预备过江西。假若已决定动身的日子了,小孩子应如何送回去,也好让丁玲女士不至于为孩子拖累过久,妨碍应作的事情。假若湖南方面有人来接小孩子,或照预定计划,我返武汉时就可把母子顺便照扶带过武汉,到了汉口交小孩子给家中人,丁玲一人再返上海,事情也方便多了。
当天恰好我已答应了一个中公同事储先生,十二点钟过四马路某地方吃饭,预备从法租界回来便过四马路,吩咐公役锁好了门跑下楼时,在门前见着了邮差,带了一大包邮件上楼,算定我也许还有些信件,故又跟他返身爬上四楼。一堆信件递到我手上后,我明白我已不能过法租界去看他们了。信件中就有海军学生昨晚从法租界寄来的一封,告给我日来如何亟于需要搬家,再不能在那地方住下。且告我今天不必去看他们,因为那住处似乎不大适宜我常去。邮件中还有好些报纸同书籍,且有北京方面两种报纸,皆提到丁玲女士的,朋友不知道她的住处,便远远的寄来给我看。另外还有一本李青崖先生寄来的《艺林外史》,我既然不过法租界去了,就在客厅把那本书看下去。
到了十一点,四楼甬道上有皮鞋声音橐橐橐橐的走过去,从那急促而又带点拖沓的声音里,我估想这人一定是海军学生。但很稀奇处,却是这种声音乃由北而南,我觉得十分奇怪,想出客厅去看看究竟是谁。一到门边,他那个宽宽的肩膊也撞进来了。
原来他从后门上楼,见我房门业已上了锁,还以为我走了,走过前门事务部去询问。
“我正想过法租界去,问你们决定了怎么样一种计划,下楼时看看来了信,就动身不成了。”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自己也不知道。动身以前我得搬个家,那边实在不能再住了。第三昨天又捉了一个。现在什么好办法也没有,到处拿不到一个钱,搬又无处可搬。房东那独生儿子死去后,明天就要开吊念经,一热闹起来对于我们倒有好处,可是他们正因为家中的丧事,就非得我为他把房间空出来不可。搬既无办法,我们只有送他幅挽联。你来为我想一幅挽联,下午过我家中去帮帮忙吧。”
“有什么可写的?这件事我全不在行,找李达先生去!”
“你在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文章,随便做成写上就得了。”
“实在不行!这不是逼得出来的事情!”
“不要推辞,这种事也推辞!你只想,这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人,正在一切成长能够大有作为的时节,无意中死了,觉得很可惜。如此做来就完事了。”
我们把挽联说妥后,又说起关于近来每个作家稿件受商人的苛刻处,海军学生就告给我有人正在旧事重提,商量“作家协会”进行组织的事情。发起这个组织的,还在三四年前,当时因《创造社》方面的出版物,正希望从这个组织的保障下,得到出版自由的方便,故最热心于这会的也是那方面一批人。发起那个组织的动机,既由于《创造社》,内部一切也有被《创造社》控制的情形,到后这会便无结果而散。这一次,却似乎因商务编辑部兴资方发生了龃龉,那方面有几个人在本身痛苦上,感到这协会组织有存在的必要,同时又有些人以作家地位,也认为这会应当努力弄成,作家中之纯左翼,则尤其需要这个会来帮助他们在出版上取得最大的自由,在商人间办交易方能得心应手,故海军学生及其他诸人,如叶圣陶、陈望道、章锡琛……莫不认为这个协会有产生的必要。
关于这个协会过去事情既尚保留在若干人记忆中,希望它组织坚实健全,且希望它不至于为某一方面所单独利用,用何种方法产生,用何种方法去维持,方不至于陷入两年前“中国著作家协会”困难境遇里去,方法上实在值得注意。海军学生在这方面便有所主张,以为以人作单位不相宜,以团体作单位也不大好,目前照各方面的意见,则似乎有以各个书店的编辑作为主体的趋势。然据我意见说来,却以为这协会首先即以各个书店编辑或刊物编辑主体,假定其人即为协会当然执行委员之一名,对于目前稿件出路问题,虽可以得到相当的解决,其他较大问题,是否这几个身在上海的编辑先生知识与能力便可解决?说来就使人怀疑了。
照海军学生意思,他总以为这个机关只要能比较公平的产生出来,先成一个同商人对抗的团体,每一个作者若受出版商人过分苛刻时,依赖这个机关,就能够得到他应当得到的那一分利益。其次便是用这个团体,以不合作为原则,从政府方面争取出版的自由。政府方面的争斗效果如何,当看这个团体内部的坚实与否而定。至于与商人对抗,则胜利实不待言,因编辑者即协会中之事务执行者,战胜困难,可谓毫无问题。
当时协会的计划,在卖稿一类目前打算以外,还有其他几件事,也认为协会的工作,如由协会来监督或指导一些向国际方面发展的工作,如由协会来建议对于本国出版法某种意见;在国际方面与本国方面,凡有关于原作者权利受侵犯后,或无从由目下现行法律得到何等保障,或法律虽曾规定而情形不合无从援引时,则这个协会,当以团体负责者名义,向各方作出有力的主张与公正的说明。
因为这协会的组织,以各书店有力编辑与刊物责任编辑为主干,要这种商人雇定的编辑,替作家利益说话,同时若干编辑不是书业股东就不宜于称为作家的人物,从表面而言,仿佛他们一来就可以控制出版业者的恶习,事实上却恐怕连原来的那一点点利益也完全弄掉了。并且这协会当发起时,首先就有三数经营出版业者用作家资格加入这个协会,这样一群人物,对于国际文化发展上,以及对于在本国向政府应作的事情,能够弄出什么成绩,实在就使人不能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