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那番叙述,且看过他拿来的那一束作家协会发起人宣言,因为他对于这件事那么热心,我就说出我的意见:
“鱼和熊掌不许我们同时得到,这是一句老话。这协会因必需解决作家的生活,想在目前把大部分稿件向商人卖钱,故把几个书店中的编辑作为协会主持者,我不反对。若我们当真还希望这协会对于国际文化发展上有一点贡献,我们所知道的这几个编辑先生,恐怕他们忙不过来!”
海军学生说:
“休,你是不是怀疑他们的热诚?”
“我并不这样。”
“那么你以为他们能力不够是不是?”
我说:“是的。事实上他们能够作这件事,就不能够作那件事。要他们卖稿,就不能再责望他们作经手稿件以外的工作。对于作家协会组织既不是单为稿件寻出路,执行委员的分配,便不得不需要一番考虑了。”
海军学生就说:“那是无办法的问题,因为将就这些人,明明白白知道这种计划并不能够得到很好的结果,但总得有人热心去作!希望大一点并不妨碍这份事业的完成。目的在那一方面,眼前事实只许我们作到这方面,我们也得去试试。我以为用较生疏较艰难的事情,训练我们的能力,即或失败了,也比因为畏难苟安保守现状较好。”
我并不反对这件事,因为我明白当时的情形。政府的压迫与商人的刻薄,两方面逼迫到作者无路可走,作者是常常无法维持他的生活的。希望政府宽容同希望商人公道,既同样是一个徒然的希望,那么作家的事作家自己不想法来解决,还有谁人能来解决?本身的艰难不由自己想出救济的办法,仿佛只等待另外一个时代的人来为我们呼唤,这自然极不合情理!并且我们不止为我们自己打算,亟需要这样一个组织,便是我们时代较后力量较弱的作家,也更需要这样一个组织!
但我总觉得这个协会所能做到的,同理想相去太远。且根本上有若干适宜于这个协会的分子,既不能设法使他们加入,对于协会前途极有妨碍的某种人,却已显得极端活动,因此我总以为海军学生的热心处同他参加别一个组织一样,全凭天真作去,缺少理知来自加检讨。
海军学生一忙就显得更瘦了些,望着他那个瘦脸,我什么话也不说了。凡事他比我作得认真,我却常常比他想得透澈。
我们为这个问题讨论过将近一点钟,他被我说服了,“不必对于那个会怀了太大的希望”!我也被他说服了,“加入协会”。十二点三十分后,他从我手中拿了六块钱,同那两份报,并那本《艺林外史》,和我一同离开了住处,一同从北四川路向南走去。走到恰在装修门面的惠罗公司门前,他说他应当过先施公司去买那个作挽联的白布,就伸出手来捏了我一下,且向我挤了一下眼睛,笑眯眯的从马路边走去了。
我在四马路把饭吃过后,大约已三点左右,就走过法租界他们的住处去。丁玲女士见了我,问我海军学生是不是已到过我住处。我就告给他午前的一切情形。知道海军学生还不回家,我仿佛就有种不祥预感,以为一定出了什么事故,带笑说:
“他约好我来写挽联,他这时还不回来,莫非路上被狗咬了。”
丁玲女士正在小孩身边为小孩子折叠一片围身的白布,满不在乎的说:
“不碍事,身上并不带什么东西。”
“他应当小心一点,他那么洒脱,我为他担心。”
“从文,照你这种胆小,真是什么事都不能作!”
我并不胆小,我为了证明我的担心不是毫无理由,就为她告给了一件从朋友处刚知道的“故事”。但她想让我明白上海租界也有上海租界的好处,就为我也说了一个新故事。瞿秋白身在某一时节,成为上海方面的负责人,这是一种人所习知的事情,直到年,中央的通缉命令既未撤消,的职务也未交出,去年从俄国奉派回国,在上海电车上,一个下班的巡捕认准了他,轻轻的招呼他:“瞿先生,什么时候回国来了呀?”他自己还料不到有这种事情,只好结结巴巴的说:“回来不久的。”但因为是租界,租界上的巡捕还不至于好事到捉了人往别处送去,因此那巡捕虽认准了他,到后还是自由离开了那巡捕,并不被当场逮捕。
我觉得那个例子并不能说明目前一个人的安全。照海军学生在我住处所谈的看来,他似乎随时随地都有捉去的机会。但从丁玲女士态度看来,则又似乎她自己也还并不明白海军学生生活。我为她那分镇静有点着恼,我就走了。
到了晚上,我把饭吃过后,终究有点不大放心,又走过法租界去看他们。海军学生仍然还不回家。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作,她就要我为她照料小孩子,一个人出去了约一点半钟,方匆匆促促的走回来。问她有什么消息没有?她只咬定下唇微笑着,把头摇着。
十八早上我又过她那儿去,一看情形我就明白海军学生还不回来,猜想这人一定已捉去了。
我说:“为什么晚上还不回来?这是不是有例可援的情形?”
小孩子的母亲,夜来整个晚上似乎皆不睡觉,正坐在小孩摇篮边,为海军学生缝补一件旧衬衫,又像心中十分焦躁,方故意把一件不必作的事来消磨时间。听我说到海军学生的去处时,神气很镇定,依然微笑着,好像那微笑里有几句话:
“一切的灾难,假若是自己预先认定了应当有的那一份,迟早这一份还是得接受的。人事应当去尽,万一捉去了,就设法来救他,杀掉了,自然就算完事了。”
这份因勇敢而来的镇静,对于她实在大有帮助。两个月以后,若非她这种长处,把小孩送回湖南去时,我们路上一定将增加不少麻烦。且到了家中,她若不能遮掩她的悲痛,海军学生失踪的消息,一为那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知道,那方面就更不知糟到什么样子了!
当时既不见海军学生回家,把所有上海各种报纸买来,在社会新闻栏内去检查,并不曾发现一个汽车撞伤一类可以疑到海军学生身上的新闻。在逮捕案件上也并无征兆可寻。想去两处相熟的地方探听消息,又担心那方面住处的人已被逮捕,正等候探信的人落网。并且在同里刚不久还捉了人去,这屋里说不定业已早就被人注意,人一出门也许就有跟随的……且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有人进屋捕人。丁玲女士既不适宜于出门,故只好让我各处去看看。
我从法租界跑到闸北,从闸北跑到静安寺,从静安寺再回到万宜坊,各处跑到了,皆无这个人什么消息。且到过熟人处,用电话为向公安局方面熟人询问。近日来是不是捉了些人,公安局方面也无什么线索可寻。
但一到下午,我们就从处得到了海军学生业已被捕的传说,回到住处去,把两天来一切哑谜全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