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一个对于世界看得象剧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样使这剧景来得丰富与多变化,想使他安于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地方,都有些勉强。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且无时无刻不想把这种个性表现在各种生活上,——我从小就喜欢飘萍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当我中学毕业时虽然还只有十多岁的年龄,而我已开始撇开温和安适的家庭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记得每次辞别母亲和家人,独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时,她们是那样的觉得惘然惜别,而我呢,满。充塞着接受新刺激的兴奋,同时并存着一肩行李两袖清风,来去飘然的情怀。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总想换一两个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不。
但人间究竟太少如意事,我虽然这样喜欢变化而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为了生活的压迫,曾经俯首贴耳在古城中度过。这三四年的生活,说来太惨,除了吃白粉条,改墨卷,作留声机器以外,没有更新鲜的事了。并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这种极度的沉闷中,我真耐不住了。于是决心闯开藩篱,打破羁勒,还我天马行空的本色,狭小的人间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为它的职权所屈伏了。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迹湖海——看过太平洋的汹涛怒浪,走过繁嚣拥挤的东京,流连过西湖的绿漪清波。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荡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强的在那里住了七个多月,可惜我还是不能就那样安适下去,就是这七个月中我也曾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滨——那里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鸽子笼,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们初搬到洋房时,站在临湖的窗前,看着湖中的烟波,山上的云霞,曾感到神奇变化的趣味。等到三个月住下来,顿觉得湖山无色,烟波平常,一切一切都只是那样简单沉闷,这个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后来花了两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终在一条大街的弄堂里,发现了一所颇为幽静的洋房;这地方很使我满意,房前有一片苍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后漾着一湾流水。这水环绕着几亩禾麦离离的麦畦;在热闹的城市中,竞能物色到这种类似村野的地方:早听鸡鸣,夜闻犬吠,使人不禁有世界外桃源之想。况且进了那所房子的大门,就看见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风里摇掩作态;五色缤纷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针菜,和牵牛,木槿都历历落落布满园中;在万花丛里有一条三合土的马路,路旁种了十余株的葡萄,路尽头便是那又宽畅又整洁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间整齐的洋房,绿阴阴的窗纱,映了竹林的青碧,顿觉清凉爽快。这确是我几年来过烦了死板和繁嚣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个休息灵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兴的是门额上书着"吾庐"两个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这个所在,谁管得着是你的"吾庐",或他的"吾庐"?暂时不妨算是我的"吾庐",我就暂且隐居在这里,何尝不算幸运呢?
在"吾庐"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正象是长在美丽芬芳的玫瑰树上的刺,当然有些使接触到它的人们,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当我们初到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容易感到兴趣,但也最容易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疑惧,好象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多少总有些猜不透的感想。
当天我们搬到"吾庐"来——天气正是三伏,太阳比火伞还要灼人,大地生物都蒸闷得抬不起头来。我们站在回廊下看那些劳动的朋友们,把东西搬进来,他们真够受,喉咙里想是冒了火,口张着直喘气,额角上的青筋变成红紫色,一根根的隆起来。汗水淋着他们红褐色的脸,他们来往搬运了足足有二十多趟,才算完事。他们走后,我同建又帮着叶妈收拾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这时候天气更蒸闷,云片呆板着纹丝不动,象一个严肃无情的哲人面孔。树木也都静静的立着,便是那最容易被风吹动,发出飒飒声音的竹叶,也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气压非常低,正象铅块般罩在大地上。这时候真不能再工作,那些搬来的东西虽只是安排了个大体,但谁真也不想再动一下。我们坐在回廊的石栏杆上,挥动大芭蕉叶,但汗依然不干。
吃过晚饭时,天空慢慢发生了变化。不知从那里来了一股不合作的气流,这一冲才冲破了天空的沉闷。一阵风过,竹叶也开始歌唱起来,哗哗飒飒的声响,充满了小小的庭园。忽然一个巨大的响声,从围墙那里发出来,我们连忙跑去看,原来前几天连着下雨,土墙都霉烂了。这时经过大风,便爽性倒塌了。——墙的用处虽然不大,但总强似没有。那么这倒了半边的墙,多少让我们有点窘;墙外面是隔壁农人家里的场院,那里堆了不少的千草,柳荫下还拴着一头耕田的黄牛。"呵,这里多么空旷,今夜要提防窃贼呢!"我看到之后不由对建和自己发出这样的警告。建也有同感,他皱紧眉头说:"也许不要紧,因为这墙外不是大街,只是农人的家,他们都有房产职业,必不致作贼。再说我们也是穷光蛋不过倘使把厨房里的锅和碗都偷去,也就够麻烦的.""是呵,我也有点怕。"我说。
"今夜我们留心些睡,明天我去找房东喊他派人来修理好了。"建在思索之后,这样对我说。这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大家都安然回到屋子里去。
"新地方总有些不着不落的,"我独自低语着。恰巧一眼又看到窗外黑黝黝的竹林,和院子中低矮而浓密的冬青树,这样幽怪的场所,——陡然使我想到一个眼露凶焰,在暗陬里窥望着我们的贼,正躲藏在那里。"哎呀!"我竞失声的叫了出来。建和同搬来的陈太太都急忙跑来问是见了什么?
我不禁脸红,本来什么都没见,只是心虚疑神疑鬼罢了,但偏象是见了什么。这简直是神经病吗?承认了究意有点不风光。只好撒谎说是一只猫的影子从我面前闪过,不提防就吓得叫起来了。这算掩饰过了,不过这时更不敢独自个坐在屋里。只往有人的地方钻。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抱着满肚子鬼胎的,不住把眼往黑漆的角落里望,很怕果真是见到什么。但越怕越要看,而越看也越害怕。最上的方法还是闭上眼,努力的把思想用到别方面去,这才渐渐的睡熟了。
在梦中也免不了梦到小贼和鬼怪一类可怕的东西。
恍惚中似有一只巨大的手,从脑后扑来,撼动我的头部。"糟了!"我喊着。心想这一来恐怕要活不成,我拼命的喊叫"救命!"但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莫非声带已被那只大手掐断了吗?想到这里真想痛哭。隐隐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用力的睁开两眼一看,原来是建慌张的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正撼动着我的头部——这就是我梦中所见到的大手。但时候已是深夜,他为什么不睡却站在这里,而且电灯也不开,我正怀疑着,只听他低声说:
"外面恐怕来了贼!"
"真的吗,你怎么晓得?"我问。
"我听见有人从瓦上走过的声音,象是到我们的厨房里去了。
呀!原来真有人来偷我们的碗吗?"我自心里这么想着,但我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看着建,停了一会儿,他说:
"我到外面看看去。"
"捉贼去吗?这是危险的事,你一个人不行,把陈喊起来吧!"我说。——陈是我们的朋友,他和夫人也住在我们的新居里,他是有枪阶级。这年头枪是好东西,尤其捉贼更要借重他。建很赞同我的提议,然而他有些着慌,本打算打开寝室的门,走过堂屋去找陈,而在慌忙中,门总打不开。窗外的竹林飒飒的只是响,颓墙上的碎瓦片又不住哗哗的往下落,深夜寂静中偏有这些恼人心曲的声响,使我更加怕起来。但为了建的缘故,我只得大着胆子走向门边帮他开门;其实那门很容易开.我微微用力一拧,便行了,不知建为什么总打不开,这使得我们都有些觉得可笑。他走到陈的住房门口敲门,陈由梦中惊醒问道:"什么事呀!"
"你快点起来吧!"陈听了这话,便不再问什么,连忙开了房门,同时他把枪放在衣袋里。
"我们到院子里看看去,适才我听见些声响!"建说。"好,什么东西,敢到这里来捣乱!"陈愤然的说。陈的马靴走在地板上,震天价响,我听见他们打开堂屋的门走出去了。我两眼望见黑黝黝的窗外不禁怕起来,倘使贼趁他俩到外面去时,他便从前面溜进来,那怎么好?想到这里就打算先把房门关上,但两条腿简直软到举不起。于是我便作出蠢得令人发笑的事情来,我把夹被蒙住头,似乎这样便可以不怕什么了。
着心,焦急的等待他们回来,时间也许只有五分钟,而我却闷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建进来,我才把头从被里伸出来。"怎么样,看见贼了吗?"我问。
"没有!"建说。
"你不是说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吗?"我问。
"真的,我的确是听见的,也许我们出去时,他就从缺墙那里逃去了!"建说。
"不是你作梦吧?"我有些怀疑,但他更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说道:"没有的话,我明明听见的,我足足听了两三分钟,才叫你醒来的。"
"园子里到处都看过了吗?莫非躲在竹林子里吗?"我说。"绝对没有,我同陈到处都看过了,竹林里我们看过两次,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一只黑猫!"建说。
"没有就是了!不然捉住他又怎样对付呢?"我说。"你真傻,这有什么难办,送到公安局去好了!"建说。"来偷我们的贼,也就太可怜,我们有什么可偷?偷不到还要被捉到公安局去,不是太冤了吗?"我说。
"世界上只有小贼才是贼,至于大贼偷名偷利,甚至于把国家都偷卖了,那都是人们所崇拜的大人物,公安局的人连正眼都不敢觑他一觑呢!"建说。
"你几时又发明了这样的真理!"
建不禁笑了,我也笑了,捉贼的一幕,就这样下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