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新房子里,原来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在竹林的前面的墙角边,今天下午我们才发现了。池塘中的水似乎不深,但用竹篙子试了试以后,才晓得虽不深,也有八九尺,倘若不小心掉下去,也有淹死的可能呢!
沿着池塘的边缘,石缝中,有几只螃蟹在爬着,据叶妈说里面也有三四寸长的小鱼——当她在那里洗衣服时,看见它们在游泳着。这些花园,池塘,竹林,在我们住惯了弄堂房子的人们从来只看见三合土如豆腐干大小的天井的,自然更感到新鲜有生机了。黄昏时我同建便坐在池塘的石凳上闲谈。
正在这时候门口的电铃响了一阵,我跑去开门,进来了两位朋友,一个瘦长脸上面有几点痘瘢的是万先生,另外一位也是瘦长脸,但没有痘瘢,面色比较近似褐色的是时先生。
万先生是新近从日本回国,十足的日本人的气派,见了我们便打着日语道"八乡夕尹夕"意思是久违了,我们也就象煞有介事的说了一声"八乡夕尹夕"意思是欢迎他们来,但说过之后,自己觉得有点肉麻,为什么好好的中国人见了中国人,偏要说外国话?平常听见洋学士洋博士们和人谈话,动不动夹上三两句洋文,便觉得头疼,想不到自己今天也破了例,洋话到底是现代的时髦东西咧!
说到那位时先生虽不曾到过外洋,但究竟也是二十世纪的新青年,因此说话时夹上两三个英文名辞,也是当然的了。我们请他们也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
这时我的思想仍旧跑到说洋话的问题上面去:据我浅薄的经验,我永不曾听见过外国人互相问谈话曾引用句把中文的,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讲中国话一定要夹上洋文呢?莫非中国文字不足表达彼此间的意思吗?尤其是洋学士大学生们——当然我也知道他们的程度是强煞一般民众,不过在从前闭关时代,就不见得有一个人懂洋文,那又怎么办呢?就是现在土货到底多过舶来品,然则这些人永远不能互相传达思想了,可是事实又不尽然——难道说,说洋话仅仅是为了学时髦吗?"时髦"这个名辞究竟太误人了,也许有那么一天,学者们竞为了"时髦"废除国语而讲洋文,那个局面可就糟!简直是人不杀你你自杀,自己往死里钻呵!
我只呆想着这些问题,倒忘记招呼客人,还是建提醒说:"天气真热,让叶妈剖个西瓜来吃?"
我到里面吩咐叶妈拿西瓜,同时又拿了烟来。客人们吸着烟,很悠闲的说东谈西。万先生很欣赏这所房子,他说这里风景清幽,大有乡村味道,很合宜于一个小说家,或一个诗人住的。时先生便插言道:
"很好,这里住的正是一位小说家,和一位诗人!"我们对于时先生的话,没有谦谢,只是笑了一笑。万先生却因此想到谈讲的题目,他问我:
"女士近来有什么新创作吗?我很想拜读!"
"天气太热,很难沉住心写东西,大约有一个多月,我不曾提笔写一个字。听说万先生近来很译些东西,是哪一个人的作品?"我这样反问他。
"我最近在译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的《放浪记》,这是一篇哄动日本现代文坛的新著作,"
万先生继续着谈到这一位女作家的生平"真的,这位女作家的生活是太丰富了,她当过下女,当过女学生,也当过戏子,并且嫁过几次男人。
我将来想写一篇关于她的生活的文章,一定很有趣味!"叶妈捧着一大盘子的西瓜来了,万先生暂时截断他的话,大家吃着西瓜,渐渐天色便灰黯起来。建将回廊下的电灯开了,隐隐的灯光穿过竹林,竹叶的碎影,筛在我们的襟袖上,大家更舍不得离开这地方。池塘旁的青蛙也很凑趣,它们断断续续的唱起歌来。万先生又继续他的谈话:"林芙美子的样子、神气,和不拘的态度都很象你。"他对我这样说。"真的吗?可惜我在日本的时候没有去看看她,
我觉得一个人的样子和神气都能相象,是太不容易碰到的事情,现在居然有,我倘使将来有机会再到日本去,一定请你介绍我见见她"
"她也很想见你。"万先生说。
"怎么她也想见我?"我有些怀疑的问他。"是的,因为我曾经和她谈过你,并且告诉她你在东京,当时她就要我替她介绍,但我在广岛,所以就没有来看你。"谈话到了这里,似乎应当换个题目了,在大家沉默几分钟之后,我为了有些事情须料理便暂时走开。他们依然在那里谈论着,当我再回到池塘旁时,他在低声断续的谈着。"喂,当心,拥护女权的健将来了!"建对我笑着说。"你们又在排揎女子什么了?""没有什么,我们绝不敢"
时先生含笑说。"哼,没有什么吗?你们掩饰的神色,我很看得出,正象说'此地无银三十两'是辩解,只是口供罢了!"这话惹得他们全哈哈的笑起来,万先生和时先生竟有些不大好意思,在他们脸上泛了点微笑。"我们只是讨论女性应当怎样才可爱,"万先生说。
"那为什么不讨论男性应当怎样才可爱呢?"我不平的反驳他们。
"本来也可以这样说,"万先生说。
"不见得吧!你们果真存心这样公平也就不会发生以上的问题了!"我说。
"不过是这样,女性天生是占在被爱的地位上,这实在是女性特有的幸福,并不是我们故意侮辱女性!"时先生说。"好了,从古到今女子只是个玩物,等于装饰品一类的东西,这是天意,天意是无论如何要遵从的;不过你们要注意在周公制礼作乐之前,男女确是平等的呢!"
"其实这都不成问题,我们不过说说玩笑罢了!"万先生说。
他们脸上,似乎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我也觉得不好深说下去,无论如何,今天我总是个主人,对于一个客人,多少要存些礼貌。——我们正当辞穷境窘的时候,叶妈总算凑了趣,她来喊我们去吃饭。
我们的新家,不断的有客来——最近万先生因为喜欢这里的环境好,他就搬到我们的厢房里住着,使这比较冷静的小家庭顿然热闹起来。每天在午饭后,我们多半齐集在客厅里谈谈笑笑,很有意思,并且时先生也多半要来加入的。
有一天,天色有些阴黯,但仍然闷热,我们都不想工作,万先生虽比我们吃得苦,不管汗怎么流,他还伏在桌旁译他的文章,不过也只写了三五行,便气喘着到客厅里来,人人都有些倦,谈话也不起劲。正在这时,听见铃响,门响,最后是许多细碎的高跟皮鞋走在石子路的声响。我们知道有客来,然而想不起是谁,好奇心驱逐着我,离开沙发走到门口去欢迎。纱门打开后只见时先生领着两位时髦的小姐,走了进来。——这两位小姐都是摩登式的,但一个是带有东方美人的姿态,长发掠得光光的披垂在肩上,身着水绿色镶花边的长旗袍,脚上穿着黑色的带钻花的漆皮鞋,长统肉色丝袜,态度称得起温柔婉媚,只是太富肉感,同时就不免稍嫌笨重。至于那一位呢,面容是比较清瘦,但因为瘦,所以脖颈就特别显长,再穿上中国化的西装,胸部的上端完全露在外面,更使人觉得瘦骨如柴的可怜了。她也是穿的黑皮鞋,肉色长统袜,但是衣服是鲜艳的桃色。时先生呢,还是穿的他那件已经旧了的白色夏布大衫。"究竟女子是被人爱的,"我莫明其妙的又想到这句话,神情呆板的忘却招呼这两位尊贵的来客,而客人竟来和我行握手礼。我有些窘,连忙问好,又请她们坐,仿佛在云端里似的忙乱了一阵。
这两位客人,绝不是初会,所以彼此间谈到别后的情形,竞至滔滔不绝,这一来把万先生和时先生都冷落在一旁,但我觉得他们也还感兴趣,大约这又是两位摩登小姐的魔力了,天将近黄昏了,西北方的阴云更积得厚起来,两位小姐便站起来告辞,我当然要挽留她们再坐一坐,不过快到夜饭的时候了,家里没有留客吃饭的菜,也不敢着实的留住她们。而万先生和时先生挽留她们的态度就比我诚恳多了。两位小姐就允许明天早些来同我们玩个整天。
客人走后,我们仍旧回到客厅里来。
"你们看这两位小姐够得上几分!"万先生说。"你们说说看,"建不曾具体答复。
"我说那位胖些的芝小姐还不错,可以得个七十五分,菡小姐呢,太瘦了,并且背似乎还有些驼,最多只得六十五分。"时先生这样批评。
"我觉得她们都很平常,大概也只能得这个分数吧!"建沉思后这样说了。
万先生听见他们两人的谈话,似乎有些不平,他很起劲的站起来,走到放在房中间的圆桌旁,倒了一杯茶喝过之后说:"我的意思和你们两位正相反,我觉得菡小姐比芝小姐好,芝小姐那么胖,只能给人一些肉的刺激。菡小姐却有一种女性的美,眉梢眼角很有些动人处。"
"当然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时先生似开玩笑似讥讽的说:"你们不晓得万先生对于菡小姐是一见倾心,他屡次在我面前夸奖她呢!"
"这真笑话,我老万何至于那么无聊!"万先生说。
"你何必说那样的撇清话呢,这个年头谁没有一两件浪漫事儿呢?"时先生打趣般的说。
"好了,老时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浪漫史呵!"万先生报复的说。
"万先生和时先生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彼此间的浪漫史,自然谁也不必瞒谁,何妨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呢?"我说。"你们不晓得老时从前有许多爱人,就是那位玉小姐他也曾爱过。"万先生说。
"既是有过爱人怎么不爱到底呢?"建问。
"大约玉小姐又有了新欢吧?
这个年头的小姐们真不容易对付,因为恋爱不知害了多少好青年!"万先生说。
"不过恋爱到底是富于活跃的生命的,无论怎么可怕,我还是要爱,只可惜现在没有相当的对象,喂,你们也替我帮帮忙呵!"时先生说。
"你是不是想向芝小姐进攻?"万先生问。
"那也不一定你呢?不过你已经有了老婆,当然用不着了。"
"哦,万先生已经结过婚吗?那真有点不对,前天晚上,你还要我替你介绍一个老婆,我幸喜还没替你进行!万先生本来说他需要一个老婆,我以为他还不曾结婚呢,时先生今夜无意中泄漏了他的秘密,我又责问他;自然他大不高兴,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无精打彩的沉默着。
一个小小猜忌的根芽就在这时候种下了。